孿生同時睜開雙眼,由平躺到坐直,大口抽氣:「嗬——」
他倆慌忙輕拍自己的軀幹及肢體,確保它們全部都在,事關當你的最後記憶是被飛碟射燈撕碎吸入機艙,恐怕也會急得唱跳起這經典童謠,頭兒肩膀膝腳趾,眼耳鼻和口。
世鋒用力自摑耳光,使身旁的世稜吃痛摀臉。
「喂!冚到我㗎⋯」
「Sorry,我想睇吓係真定假啫。」
「痛係真嘅,呢個地方未必。」
這橘色空間顯然是他倆追飛碟常用的帳篷,弟弟伸手觸碰那防水帆布,質感異常順滑,疑失去了它應有的細節,未及有何臆測,哥哥便已提着露營燈走到門簾前,眼神示意出去探查環境。
帳篷外是夜幕下陰暗的郊路,雖無路標牌,但見紅樹林旁的人工河道,及對岸鏤空的高壓電塔,認出了是南生圍導賞徑附近。
「你兩個準備好未,快啲行喇喂。」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循聲回眸,竟是杰哥頸掛望遠鏡、扛着梯子、雀躍地催促兩人。可他非但不用撐枴杖,整個還健步如飛,足使兄弟倆退卻半步稱奇。
「你唔係真⋯」世鋒慣性地攔護着弟弟,且提防着杰哥。
「哥,我諗呢度係某種虛擬現實⋯」世稜慣性地拉着哥哥衣袖。
作為玄乎事物愛好者的杰哥,想融入後輩們的話題,不懂裝懂的暢笑附和:「無錯係,我哋好可能住喺電腦入面做人體電池,我知吖!」
外星人借杰哥的口把意圖告知兄弟了嗎?
不對,這傢伙只是在引用電影《駭客任務》的故事設定。
他們呆望面前的杰哥,除了不符合行動不便這點之外,胡說八道確像個杰哥。於是他們順應這明擺着是在追飛碟的情境預設,以拿攝影機為由,竄回帳篷裏暗自計議。
世稜猜想,這個杰哥可能是外星人按照他倆記憶塑造的非玩家角色(NPC),就如他老人家還沒有膝關節的毛病時,哥哥便銷聲匿跡的行騙去了。
世鋒進而推斷,當他與弟弟的記憶存在差異時,程式會自動呈現更令人滿意的狀況,誘騙前先跟受害者混熟聽着也合理,何不用本來就熟悉的面孔。
說到這時哥哥忽的惱怒嗤笑,弟弟不解地睨向他。
「就好似養豬場會喺飼料混入葡萄糖提升採食量,或者用公豬誘味劑加速母豬交配,喺熟悉氣味引導下完成指定任務⋯」
世稜聽懂了世鋒的這個譬喻,瞋目:「喺佢哋眼中,我同你只係畜牲。」
雙胞胎愈是不忿,愈是要奉陪到底,暫且先按遊戲規則走,找到漏洞再突破逃出母體。
他倆循着杰哥步往蘆葦田,杰哥打開梯子並扶穩,吩咐他倆上去多拍攝幾張照片。世稜不畏跌倒的坐上梯子最頂端的踏板,世鋒則如水手爬上帆船桅桿般眺望,兩人眼神亦由納悶,轉瞬變為驚詫。
即便心底知道這裏只是模擬出來的虛像,但這幅景觀未免太震撼了。
蘆葦田中央有個巨型坑洞,而在壓平了的根莖及杆桿周圍,葦桿開出了羽毛似的簇簇白花,且愈接近愈茂盛。無論是甚麼砸出這個圓形大洞,它改變了植物的生長週期。
他倆裝裝樣子按下快門鍵拍照,「喀嚓。」
杰哥熱情地說着坑洞由來:官方試着忽悠人們,解釋那只是常見的小隕石撞擊事件,這回不巧落在市區位置,倖然無人傷亡,呼籲市眾別作無稽推測。但星際揭密網站卻有匿名報料指出,目睹兩人用失竊警車的部件製作電磁脈衝發射器,引致飛碟癱瘓墜落。
兄弟爬梯子回到地面,把攝影機推塞到杰哥手中。
世稜垂頭攥住褲縫兩側的拳頭:「我無估錯,細個嗰時有飛碟嚟過,蘆葦先會喺冬天開花。」
世鋒執拗地別過臉去:「如果磁場大到影響植物生長週期,你嗰時會癲癇發作可能都係佢哋造成。」
「真有其事嘅話,我要多謝外星人先得⋯」原以為杰哥又在不恰當的時候開玩笑,但當兄弟瞧着他時,他那憨笑卻是由衷感恩:「就係咁我先遇到你哋,遇到嫲嫲,對我嚟講最珍貴嘅屋企人⋯」
他倆悵然愣在原地,大概是太過在意那些落空了的,不曾費心思放眼那些得着到的,算了,不過就是個唬弄人的虛擬現實而已,大可不必為之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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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力繩將梯子綑在賓士車頂,世鋒駕車載杰哥回程,世稜坐在副駕座,不嫌擠擁的捧着方才追飛碟的攝影及觀星器材,儘量讓後座寬敞、讓杰哥坐得舒適。
看來就算對待虛擬人物,尊老敬老的意識仍是根深蒂固,自然而然兌現行動。
駛至嫲嫲家樓下,杰哥下車繞到副駕座門前,從世稜手裹接過器材,續問他倆會否順道上來訪候嫲嫲。
畢竟是假象,弟弟搖頭推搪說下次再算,但哥哥卻禁不住湊前身去,向杰哥打探在這個版本的現實中,嫲嫲有否得到妥善照顧。
「你出咗嚟成晚,嫲嫲有老人癡呆點算?」
「阿梅呢啲處女座性格,我癡呆佢都未癡呆呀。」杰哥滿臉堆笑回道。
語畢,兄弟與杰哥揮別,他倆待在車裏試圖釐清當前局面。
似乎這裏不僅杰哥不用撐拐杖,連嫲嫲都還神志健全,言明程式並非在他倆記憶有所出入時才把事情補完,而是刻意製造一個理想化的環境。
就如他倆臨被擄走前,正想拆卸警車部件製作電磁脈衝打下飛碟,馬上就在蘆葦田看見據稱是飛碟墜毀造成的大坑洞。
「因為知道呃唔到我哋,所以想我哋自願留低?」世鋒幾乎肯定如是。
「我都係咁諗。」世稜瞄向車窗外的路樹:「而且你有無發現,無論係蘆葦定其他花草樹木,每棵都差唔多樣,好似複製貼上咁,濫竽充數。」
「其實除咗呢點之外,我揸咁耐車,未試過條路一個人、一架車都冇。」
聽到哥哥這樣說,向來討厭人群的弟弟這才發現街上空曠無人。
至於外星人貴為高等文明,怎會把虛擬現實設計得錯漏百出?世稜試着提出解答,這恐怕是所有高等文明總要面對的分岔路口:
一、創造虛擬現實並且住進去。
二、盡可能去探索自身所處的宇宙。
世鋒試着把複雜概念擬人化以便讀解:「嗯,Mark Zuckerberg 開發元宇宙、Elon Musk 想衝出宇宙,兩者喺科技發展方向上對立。」
世稜點頭稱是,續胸有成竹的笑道:「一個能夠飛越遙遠星系嘅外星文明,明顯係朝住後者嘅方向走。」
這是為何外星人竟造出如此拙劣的沙盒遊戲,它們太擅長Tesla做的事,反而辦不妥Meta的專長領域。假如兄弟沒有猜錯,那麼或許,只是或許,孿生還真有希望能打破困局。
弟弟仍需找個地方進行些小試驗,無奈剛剛忘了問及杰哥,連現址住在哪裏都不能確知,忙於滑手機想從中得悉居住資料。
哥哥只是掏出皮革錢包查看,續出示比華利山內的住客會所「會員咭」。
世稜有些羞赧,與哥哥相比下自己確欠缺生活常識,果然弟弟主打的就是個反差萌;世鋒笑着搖了搖頭,踏盡油門往豪華別墅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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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比華利山停車場層,兄弟推門進入單位內,地庫的誘敵賓館不曾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多部懷舊電玩機台,屏幕在漆黑中閃爍,復刻八零年代的街機廳。
客廳中堂的佛掌及神檯不再,換成面具壁掛收藏及經典電影海報。
自入屋那刻起,弟弟便讚嘆得到處張望,整個目瞪口呆,哥哥用手肘撞撞示意他先別分心,辦正經事要緊。
他倆打開電腦查看內存,又因不知密碼而要駭入自己的社交平台帳號。
查看每則帖文,每張照片,得悉哥哥在此現實已闖出名堂,乃數碼廣告公司的首席技術官,於晚宴與眾多老臣子高層合照中,他往往是最年輕的那人。
反觀弟弟是個鬱鬱不得志的遊戲開發編程員,常見於動漫電玩節及原創遊戲展等場合,卻總是站在合照的角落位置,不受待見。
「佢哋徹底篡改咗我哋嘅人生⋯」世稜語帶不悅。
「但都符合人設吖。」世鋒語畢頓覺失言,賠笑道:「你唔太擅長團隊合作啫,係會蝕底少少。」
恰巧弟弟搜到與哥哥相關的醜聞,網絡熱傳少女慘遭禁錮時偷偷拍下的遺言影片,後被揭發少女實為演員,是為了驚慄電影宣傳而造謠,病毒營銷惹道德爭議,哪怕是到了虛擬現實的世鋒亦不改狡猾心性。
「啱呀。」世稜借意回懟:「符合人設。」
基於某種原因,母體又再更改了先前將環境理想化的策略,怕是想藉着社經地位的高低,勾起攀比心理挑撥離間。
兄弟才不輕易上當,着手準備剛才說好的小試驗。他倆在家蒐集材料,按着國際標準的腦波電極配置法,把多塊電極片封裝固定在兩個浴帽上。密集且突出的電極,像是章魚觸手上的吸盤,遍佈於腦電帽。
將儀器和筆記型電腦帶到地庫層,用叢雜電線連接住電極帽,先經過腦電波放大器,再傳輸到電腦端。
孿生坐在電腦前,雙雙戴上帽子,端望屏幕顯示呈波狀的腦電圖。
臨時自製的腦波儀造工粗糙,信號不太穩定,時不時便有嗡嗡作響的噪音,但不至於誤把腦袋烤熟,甚至能起它該有的功用,那就已經相當不錯。
「喺高度專注嘅時候,腦電波應該介乎Beta同Gamma,14至30Hz以上。」世稜伸手指住圖中不屬常的低振頻慢波,困惑道:「但呢度顯示4至7Hz⋯」
「腦電波處於Theta代表處於淺層睡眠,」世鋒不由訝然,摘下腦電帽在手中打量,檢查有否零件損壞或接線錯誤等毛病:「如果我哋喺夢入面,就唔會有足夠清醒嘅神志去製作精密儀器,呢個腦電圖都唔可信。」
兄弟晦氣的關掉電腦,把帽子丟在枱面,瞎忙了兩個小時卻又徒勞無功,齊躺坐在椅背上仰天長嘆。
縱能意識到這裏是虛擬現實,亦能發現外星人剽竊他倆的記憶以創設情境,卻沒想到自己是在何種生理機制下受困,他們的夢寐削弱了他們。
哪怕只是不全然美好的正常生活,那些看顧他們成長的,都安然無恙。
突然間,背後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兄弟警惕回頭,一名穿着硬朗中性西裝的女子內進,綁了頭工作時不礙事的高髮髻,面孔既熟悉又陌生。
撇開她這身職場女強人的穿搭打扮不談,鑰匙圈扣住許多可愛公仔吊飾,怕是惟在私人時間才可懷有少女心。
他倆愣怔片刻,終於認出眼前的人是誰,異口同聲問道:「語芯?」
「老公,世稜嚟咗你唔同我講?」她面露疲態,脫下高跟鞋揉按腳踝處。
弟弟登時晴天霹靂,瞪圓了眼睛:「你係佢老婆?」
哥哥也詫異地指着自己:「我係你老公?」
「你兩個搞乜東東,失憶呀?」語芯費解的皺了皺眉頭,續瞥見擱在桌子上的腦電儀,似乎已對他們稀奇古怪的小實驗習以為常,有些拿他們沒轍的笑嘆:「今日醫院忙到踢晒腳,我沖個涼就瞓覺,你兩個慢慢玩啦。」
語芯沿着樓梯步往客廳,兄弟連忙跟上。
「如果我哋結咗婚,點解我個Profile顯示我單身嘅?」
「我哋之前唔係講好咗喇咩?」語芯脫去外套,掛在立式衣帽架上,口吻略嫌麻煩,疑是已曾多次拒絕公開夫妻關係:「我唔鍾意去啲應酬嘅場合,做老婆唔出席又俾人話無禮貌,宜家咁唔好咩?」
兄弟循着語芯步入寢室,她回眸,愕了愕,疑惑地盯着世稜看,心想自己明擺着要沐浴更衣,這傢伙怎麼毫無分寸的跟進來了?
「欸,俾啲空間?」
尚未消化得了兩人婚事的世稜,這才恍神回來,連連向後退出門外。
大可留在房間裏的世鋒亦隨之後退,畢竟分手多年,總不能佔女生便宜。
語芯關起房門,由於別墅屋既有客廁,也有主人房套廁,而隨房間內傳出花灑水聲,天知道這單薄門板後面藏着多誘人的香艷春光⋯
哥哥速即把弟弟拉到一旁,強調這又是外星人離間他倆的把戲,絕不能因吃醋而內閧。道理弟弟都懂,但還是不禁對哥哥說洩氣話,外星人真會玩,無異於把不道德的換臉深偽色情片昇華到了極致。
這是為何他們不能對這個NPC起色心,否則也是對語芯的侮辱。
話說回來,她剛剛提及自己在醫院工作,或許能借用醫院設備作更全面的檢查 ,正如兄弟透過腦電儀得悉他們在睡夢之中,言明只要有恰當的情境構建,便能從夢裏、從自己體內找到答案。
世稜提議先假裝到醫院探班,再偷偷使用那裏的設備。
世鋒點了點頭,朝着房門喊話:「阿芯!」
聽聞丈夫叫喚的語芯,暫且關掉水掣,拉大嗓門問道:「做咩事呀?」
「如果我哋聽日嚟你度探班,你方唔方便呀?」
「好呀,你哋探完阿爸過嚟搵我。」語畢又是淋浴的灑水聲。
兄弟面面相覷,這裏的負親大人居然還活着,霎時不知作何感想。世稜無奈聳肩,擺出了有何不可的表情,雖說不是面見真人,但世鋒不由得摀臉嘆氣,實在不想面對。
出於對語芯的尊重,或為避嫌免惹不必要的爭端,僅睡在沙發上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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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兄弟臨到醫院病房門前,一個魁梧男子推門而出,險些迎頭撞上那悍壯的大塊胸肌,他倆怯步退讓,稍微拉開距離,舉目方知是全盛時期的劉民。
劉民躡手躡腳的捧着盆栽,用呵責口吻叫住:「鋒稜,企住!」續把探病盆栽遞至他們面前,竟種植着含有微量毒性的醉魚草,會對女婿懷恨到送毒草暗算的人,想必是兩個孫兒,但對垂死父親作出這種事未免太惡毒了吧。
「無啦啦擺棵毒草嚟度做咩呢?講,係邊個嘅主意?」
世鋒滿頭問號,若自己沒有與投毒相關的記憶,難道是弟弟的所作所為嗎?世稜心虧假笑,縱在喪禮停柩間踢倒棺材鞭屍的行徑是幻覺,但他確有在雨順棺中置醉魚草陪葬,他湊近哥哥耳語澄清沒有投毒,惟在辦喪事時開了個玩笑。
劉民注意到世稜的眼神躲閃,按捺住惱火,語氣儘量詳和。
「我知你哋好憎佢,你哋都大有理由憎佢,但佢時日無多喇,點講都好佢都係你哋老竇⋯」
哥哥當然是不管對錯為弟弟辯護,「時日無多就要原諒㗎喇?如果真係要美化死亡,要喺唔揞住良心嘅情況下搵一句好說話嚟講,諗吓先,」他叉腰仰頭思量片刻,嗤笑着說:「佢嘅死令到呢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啱聽嗎?」
世稜偷瞄哥哥,想起自己正是原諒了瀕死時的他,會否有點雙標?
世鋒察覺弟弟心有抵觸,鬧別扭壓低嗓音道:「兩回事,無得相提並論⋯」
外公不懂孫兒為何隱晦其辭,說兩回事又是怎麼回事,僅語重心長的,試着替雨順向他倆規勸幾句。
「我知道海倫性格強勢,所以我無介意過阿順軟弱,只要愛錫我個女就得,而佢的確對海倫無微不至,我諗佢肯定都想愛錫你哋,佢只係⋯」劉民轉向病房玻璃窗,鬱悶望着臥病在床的雨順:「佢失去咗呢個能力⋯」
實在太困難了,女婿,當岳父的該如何替你告饒才好?
語塞良久,劉民緩緩把盆栽放在地上,站姿略顯僵硬,笨拙的躊躇着,但還是振起刺青花臂把他倆擁入懷內。
「人生可能有好多悲痛,唔好輸俾自己呀,唔好變到好似阿順咁。」
可能是不曾與外公擁抱的緣故,也可能是無從反駁,孿生面露難色。
不久前還在外面費盡心機互相廝殺,豈止變成雨順那般?他們所造成的附帶傷害,甚比只管自憐自傷的負親有過之無不及,輸了,輸得徹底。
劉民把能想及的都說了,先去把盆栽丟掉,免打擾他們三父子相處。
拉開病房門,不同於酒精中毒的睜眼昏迷,這個版本的雨順是嗜酒至末期肝癌,疑涉凝血功能異常,他軀幹三肢佈滿紫青色瘀斑。僅剩三肢,皆因他曾爛醉跪着酣睡以致肢體壞死,截去右腿。
獨腳顯然沒能讓他學會獨立,依賴酒精,依賴邪教,又再依賴酒精,而今依賴維生儀器。
但唏,能醒着對答已比現實中死翹翹來得要強。
惟兄弟無言以對,坐在床邊的椅上,連眼神接觸都可免則免。
雨順只得率先開口講話,就怕自己沒有明天,原來這裏的他,非因世稜受囚或世鋒逼迫而酒癮復發,而是邪教牧師被捕致使信仰破滅,他才喪志重拾酒瓶。
「阿鋒,阿稜,我知宜家講咩都無用,我只係唔想再俾藉口自己⋯」雨順捉穩裝於床欄的拉手架,借力坐起,縱醫生曾叮囑不宜亂動,卻硬要調整至能看到兒子的坐姿,他虛弱無力的說:
「我傷害咗你哋,傷害咗呢個家庭,仲話係自己令你兩個感情更好,係我自欺欺人;就好似邪教話會世界末日,要信徒更加團結,都只係個大話,因為如果要有共同敵人先至學識守望相助嘅話,嗰個人係垃圾⋯」無謂委婉其辭了,他默然落淚,明瞭自己的位置:「我係垃圾。」
兄弟低下頭去,既做不到寬容,也做不出責難老弱傷殘這般小家子氣的事,他們默不作聲,自以為是練成了鐵石心腸才無動於衷,其實那是惻隱。
「我需要相信啲更荒謬嘅事,嚟合理化自己嘅悲劇,去追逐嗰啲虛假嘅承諾同希望⋯」他話到嘴邊,聲淚忽滂沱俱下,如雨,追悔成了怨氣,抽搐着的氣息不順:「明明你兩個先係我最應該守嘅承諾,我本來可以擁有嘅希望,我⋯」
兄弟這才發覺自己對爸爸是在乎的,心裏才泛起半點波瀾,便已超過他倆甘願承認的程度。
「唔使擔心呢啲㗎,爸,我哋對你無任何奢求。」弟弟淡淡回道。
「我哋要行喇,你好好休息。」哥哥撫拍了下雨順的手背。
而當兄弟起座步離時,雨順擦乾眼淚,強行擠出如慈父般的笑臉,言明這才是他想被記住的模樣,吞吞吐吐的叫住他倆。
「仔⋯雖然個盆栽有毒,但我好鍾意⋯」該死如他,能殞於兒子的禮物之下,已是厚好福氣,但他不明白為何兒子不使用更有效的毒藥,想必有其含意:「有無啲咩意思㗎?」
世稜冷眼回眸這瑣碎父愛:「醉魚草嘅花語係,堅毅不屈嘅信仰。」
「呀⋯」雨順面露愧色卻又欣然得連連點頭:「太好喇⋯」
弟弟默然頜首,匆匆走出病房。
世鋒差點忘記要把東西交還,乍然停在門前,從褲袋裏掏出硬幣狀的銅板,以大拇指彈起,這精準落入雨順手中的,是那枚陳舊的戒酒獎章。
哥哥不再需要兩面性所賦予的意義,他變得更坦然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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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走廊前往醫院辦公室時,世稜好奇問起現實中的語芯生活如何,從事甚麼職業。世鋒雖說沒有刻意追蹤她的動向,但幾年前從舊同學那裏聽聞她志願當牙醫。
由於港大牙醫學院的收生門檻高,語芯先到海外升學,再回流香港考取執業資格。人家是專業人士了,可不是他們兩個不法之徒能高攀得起。
弟弟有點難為情:「會唔會係我哋棚牙太古怪,佢做牙醫係想搞清楚?」
哥哥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腦:「傻仔,人哋想做醫生關我哋咩事啫。」
但話說回來,這裏把語芯預設為私家醫院的部門主管,未免太誇張了吧。或許是他們早在中學時代便己覺得,像語芯這般務實且勤奮的女生,將來定必能闖出成就。
世鋒敲了敲辦公室門,「叩叩。」
語芯忙不迭的答話夾雜了咀嚼聲:「係,喺到!」
兄弟推門內進,即使醫院裏壓根就沒有其他病人,語芯卻連午飯時間都得工作,叼着吐司騰出雙手,在鍵盤打字把資料輸入電腦,看來是外星人把她的角色狀態設為忙碌中。
世稜原想以不妨礙嫂子工作為由,借意竄去擅用醫療設備。
但語芯湊巧把事辦妥,或是外星人及時更改設定,藉以把孿生蒙在鼓裏,他們原本是如此臆斷,直至語芯帶着他們來到存放藥劑的無菌室。
「我每日返工最期待嘅就係宜家。」語芯樂得眉飛色舞,讓她本來就很可愛的濃眉更添喜感,拍職員咭,按密碼鎖,推開沉沉的密封鋼製門:「多得阿稜你上次提醒我哋,先至搵到保存牙齒嘅方法。」
世鋒這下懂了,原來在這個虛擬現實中,他們三人仍在研究雙胞胎感應的具體原理,彼此沒有秘密。
語芯打開醫用恆溫櫃,霧氣彌漫,青藍色光線映照臉上,櫃裏放了個老人家釀蛇酒常用的玻璃罐,與別的藥劑顯得格格不入。
她動作慢而穩的端出了玻璃罐,罐子中有數十枚牙齒,以色澤粉嫩、呈肉丸狀的牙齦組織裹住牙根,泡浸於培養液裏,以這種方式欺騙牙齒尚未剝落,阻止它自焚自爆。
那些醜得讓人頭皮發麻的牙齦組織,竟讓世稜驚喜不已,難道語芯掌握了複製幹細胞的技術?
「噚晚個腦電儀電傻咗你呀?又唔記得?啲軟組織喺豬肉檔買㗎咋。」
弟弟略覺反感,尤其想到自己牙齒被黏附在豬肉上:「頂⋯」
哥哥翻翻白眼,昨日才懷恨外星人把他倆當成畜牲,今天就明目張膽的對他倆挑釁,滿臉敷衍帶過:「得㗎喇,人同豬基因相似吖嚇,你繼續。」
語芯始終不解為何他們會那麼不屑,把牙齒植在豬肉軟組織上,本來就是他們打的主意呀。
算了,丈夫和小叔的性情古怪又不是新奇事,她瞭解自己的愛好,就是脫序出格才會吸引到自己這種傻丫頭:「唉——」
她耐心解釋道,人在不同階段所受到不同的應激源,包括面對社會事件,心理變化,青春期發育及或不限於病歷、藥歷等等生理信息,全都記載於微觀結構的牙骨質生長線中。換言之,只要有相應技術便能單憑牙齒追溯整個人生。
他們的牙齒之所以自焚自爆,從目的性而言,或許確是某種自毀裝置,慎防數據落入他人之手。
每句話兄弟都能懂,但湊合起來總覺得莫名其妙,當年他倆解釋共感機理,他倆才是語芯的解說員,現在的關係倒置了,還惦掛着曾與她的真身相處。
接着語芯為他們進行各式各樣的體檢,抽取些血液,唾液和毛髮,叫他們穿着病人袍平躺,推送到磁力共振掃描儀的隧道裏,成像時的梯度場切換,洛倫茲力作用於線圈中的金屬絲,發出惹人煩厭的噪音,「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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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於欲取驗身報告需時,語芯讓兩人先到穴居人酒吧等待。
兄弟擅自拿了瓶酒,畢竟在這空蕩蕩的店內,不見得有酒保能讓他們下單,他們坐在卡座。世鋒為弟弟斟半杯烈酒,下意識地堵住他那張偶爾會不看場合的口。世稜笑納舉杯喝盡,這可是兩人反目成仇的場所,借酒消愁才是上策。
問題是,在虛擬現實裏喝酒,能醉嗎?
「呼——」高濃度酒精很是嗆辣,縱不至於有話題價值,但不妨礙世鋒為了避談往事,胡扯些有的沒的:「點解發夢啲酒都咁乸喉?」
無奈世稜就是個話題終結者:「人清醒嘅時候都係讀取感覺數據,搭建神經元之間嘅通道,發夢覺得真實係好正常。」
哥哥笑着提點,弟弟這些理論頂多能讓女生感興趣一陣子,長遠而言還得改變策略,而且要確保那個女生比你笨,否則誰會對既有的知識儲庫感到有趣?
「你鍾意咩類型嘅女仔?」世鋒嘗試填補這些年對弟弟的陌生。
「我唔知呀,我住男病房㗎。」世稜沒有埋怨的意思,傻頭傻腦的,單純對自己喜歡哪種女生毫無頭緒,卻意外戳中了哥哥的痛處。
哥哥又再轉移話題,一個百思莫解的提問:「⋯點解要用炸彈?」
沒想到弟弟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想好似你咁耀眼。」
世鋒怔住,在他看來自己只是個冒牌貨,稍不留神,一切都會完蛋。但未及他作出任何回應,語芯便已到赴酒吧。
語芯才剛坐下便從公文袋取出文件,手指猛的戳着紙頁,解讀那幅全基因組測序的黑白圖解,言明他倆可能不是純正的人類,或至少激活了類似於異齒鯊類,牙齒無限再生的基因。
亦說明了為何兄弟會在子宮胎內相殘,那本是異齒鯊類的習性。
再是磁力共振的報告,雙胞胎的生物電,包括腦電波和心電流,及或不限於肌肉調節和新陳代謝,都比正常人強上許多,不排除就是他同體共感的原因。這是為甚麼他倆需要攝取大量電解質飲品,否則恐怕猝死都沒能度過發育期。
兄弟不得不信,他們是在基因改造下誕生的全新物種,就如母親聲稱曾遭受外星人擄拐。
語芯把公文袋放回公事包裏,禮貌微笑,朝着空氣招手,疑是召喚某個不可見的酒保走來:「我要杯Margarita,唔該。」續如系統故障般僵住,就連兄弟在她面前揮手都毫無反應,怕是要等到侍應接待為止。
哥哥只好起座步往吧臺,眼神示意弟弟密切看顧語芯。
當點酒的行程被成功執行時,她便由待機狀態中恢復正常運作。
「咦,你阿哥呢?」
「佢欸⋯佢出咗去聽電話。」
即使這個語芯不是真的,但不妨礙哥哥主動為她做些小事,譬如調製一杯瑪格麗特;就如這個語芯不是真的,也不妨礙弟弟想借意把糾結問個明白。
「芯,我喺呢度對你做出嗰種事,點解揀喺呢度傾?」
「嗰種事?你講緊咩呀?」她竟顯得毫無頭緒。
「中五嗰年嘅鬼屋⋯」世稜羞愧得挪開視線,緊張的搓着手道:「我個病有時會小發作,突然間斷片,好似夢遊咁,清醒返嗰時己經太遲⋯」他如鞠躬致歉般低下頭去:「但我唔會搵藉口俾自己。」
語芯顰眉而笑,不知這傢伙在抽甚麼風,連這都搞混淆:「係唔係隔太耐你記錯呀?我嗰時都無嚟。」
「你唔係喺廁所扮鬼咩?」
「無啲咁嘅事,我嗰時連聽鬼故都唔敢,點會玩鬼屋?」
原來這個版本的語芯不曾遭受侵犯,難怪會對世稜這般友善,那就好了,他想,反正從假人口中得到諒解就能心安理得,本就是推搪罪責的行為。
「我記得你兩個為咗我打架,哈哈,唔講仲以為係偶像劇橋段。」她豁達開朗的笑說,就像那段三角戀於她而言,早已是翻篇的往事:「算係我哋官中建校以嚟搞到最難睇嘅活動。」
但在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世稜看來,舊情恍如昨日:「十年前嘅我,如果喺封情信到加返自己個署名,十年後嘅你,身邊嗰個會唔會係我?」
「都過咗咁耐咯,邊個知?」語芯兩手托腮,赧然別開臉去。
作為嫂子面對小叔情深款款的告白,任再害羞也要裝作若無其事,但餘光瞄見他有惹人憐愛的眼睛,又不得不正面回應他的感情。
語芯長長地嘆氣,挺直腰背,垂眸回想那去不復返的寶貴青春。
「當時我哋仲係細路仔,渴望戀愛,連自己心意都唔確定⋯」最讓她耿耿於懷的,是無緣無故夾在兄弟中間當磨心:「你兩個本來就有好多矛盾,佢對你太過縱容、你對佢太過祟拜、佢自尊心過高、你太睇低自己,要鬧完交你哋先學識搵到平衡,而我只係你哋不和嘅藉口。」
世稜呆愣着靜聽,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兄弟的心結,或非因語芯而起。
「我會盡力記住嗰啲開心事嘅,我嘅性格係咁,就算人生軌跡有所唔同,我都會咁樣做,你不妨試吓好似我咁做。」或許語芯只是想儘量婉轉的拒絕愛意,反倒為他帶來安慰。
男生始終無法彌補過錯,卻又感到釋然,圓滾滾的眼中閃着淚光:「就算世界上有其他平行宇宙,你都會過得快樂,過得幸福?」
「嗯哼。」
女生抿嘴而笑,握起剛剛丈夫喝的酒杯,搞怪化解尷尬:「宜家我要入返嗰個『你哋為咗我大打出手』嘅瑪麗蘇幻想世界,千歧唔好叫醒我。」
更擺出李奧納多舉杯迷因的架勢,表情動作都很到位。
眨眼間就把世稜給逗笑了,世鋒忽的坐到座椅上,奪回自己的酒杯,把瑪格麗特塞到語芯手中。哥哥奸詐的盯着兩人,疑在暗示自己全都聽得見,使弟弟更顯羞澀。
世鋒邪氣地開着不知分吋的玩笑:「兩男共侍一妻?」
語芯窘急得猛的搖頭搖手:「我好唔得閒!唔好呀,虛不受補呀!」
模擬而成的酒精沒能對孿生起到麻醉效果,惟語芯醉得步態不穩,鋒稜於左右兩側攙扶,嬉笑打鬧着回家。
當然兄弟仍然安份守己的睡沙發,可丈夫避諱親密舉動的轉變,確實讓獨守空閨的妻子略感困擾。
世鋒交叉抱臂坐着,懶理明早會否肩頸痠痛,仰頭就睡,總喜愛用精緻奢侈品圍繞住自己的他,對舒適度的需求卻出奇的低;世稜則放肆的橫躺,雙腳直直地擱在人家大腿上,遑論在金窩銀窩或狗窩,總是率性而為。
哥哥單眼睜開睨向弟弟,提醒他千萬別把兩男共侍一妻的戲言當真,但覺得需要提醒這件事本身,都像有人格貶損的意味。
弟弟打趣用腳丫子湊近哥哥作臭氣攻擊:「你當我係咩人呀吓?」
傷害不高但侮辱性極強,哥哥趕忙撥開弟弟的腳:「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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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兄弟在母體的第三天,耶穌基督連死而復活都只花三天,簡單如從夢中醒來這點小事,本就不該拖拖沓沓。
趁着語芯出門上班,他倆在別墅屋上演連場自虐戲碼。
世鋒盯住左手握持的計時器,倒計人體能水下憋氣的極限時間,右掌把世稜的頭部壓入浴缸,縱弟弟掙扎得水花四濺,哥哥仍板住那張獅子似的撲克臉:「頂住呀,你得㗎。」
計時器響鬧,世稜猛的抬頭探出水面,氣喘吁吁的;世鋒只不以為意的歪頭撇嘴,這下能確定,窒息感不是弄醒他們的辦法。
世稜雙手拿着接駁正負電極的鉗子,待世鋒解開皮帶叼在口裏,免因疼痛過度而咬舌身亡,續把通電的鉗子貼在他的胸前。縱哥哥震顫得兩眼翻白,弟弟仍愣着那張樹熊似的吃驚臉:「喂喂,你唔好暈呀,喂喂⋯」
拔去電源,世鋒癱坐椅上且頸背冒煙,比大拇指,半死不活還說沒事;世稜速即在急救包裏拿取敷藥紗布,毋庸置疑,疼痛感亦非能弄醒他們的辦法。
兄弟肩並肩坐在三樓走廊圍欄上,兩腳懸空,低頭俯瞰客廳中堂,又對望確認了眼神,縱身躍下!摔得他倆歪七扭八的在硬地打轉,皺眉撅嘴的怪叫着,「呀嗚——」「喂哇——」
乾脆躺平耍廢不起吧,兩人喪氣的直望着天花板,嘗試過了,但連從高處墮下的失重感都不是能弄醒他們的辦法,太勉強了,怎麼可能跟外星人較真呢?
弟弟雖知安逸只會通向滅亡,但是:「其實留喺呢度都唔錯。」
哥哥雖知投降便能得到解脫,但是:「你咁就放棄喇?」
「天堂同飛碟都喺天上面,可能我哋無估錯,呢度係屬於我哋嘅天堂。」
「如果呢度係天堂,點解會令人覺得挫敗?」
「因為我哋係壞人?」
「我諗,拒絕按照上帝嘅準則去完善自己,證明我哋係實驗失敗品,所謂天堂只係美夢成真嘅動物安樂死。」縱哥哥心有抵觸,卻又慣着弟弟的意願:「你想留低?」
「我會想留低,但我更想出去衝創自己嘅人生,唔係靠施捨。」
孿生默契的拳頭碰拳頭,只要再努力點嘗試,就沒有甚麼能難倒他們。
而當他們席地而坐,商討該如何返回現實的計策時,忽聞來電鈴聲,得循着聲源搜索才可在豪宅中找到手機接聽,但通話因信號不良而音質沙啞,僅隱約聽到嫲嫲正張惶失措的喊話,急於要約孫兒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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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趕往嫲嫲常光顧的茶餐廳,店舖門前的捲閘降至半掩,得蹲下身來才可從閘門底竄入店內,現為營業時間卻烏燈黑火,乍看下無員工或食客。
後廚出餐口卻不時飄出少許油煙與拋鑊翻炒的爐火聲。
兩人狐疑的探步深入,呼喚着嫲嫲,但未聞答話,直到看見她獨坐在幽暗的卡座角落,雙掌平放在桌上,動彈不得,目無焦點疑置於待機狀態。僅靠閘外及後門的日光斜照滲入,椅、桌、人,無不融為剪影。
根據早前經驗,怕是只有在約見孫兒的行程成功執行時,才會恢復正常,他們見怪不怪坐到嫲嫲對面。
果不其然嫲嫲頓時七情上面的,焦心多慮的瞥視四周,生怕在這空蕩無人的食堂還也有人偷聽。但既然昨夜的語芯信以為有酒保在下單,這個嫲嫲被預設了個以為附近有人亦不足為奇。
「我好驚呀,乖孫,我好驚呀⋯」平生不作虧心事的嫲嫲竟會慌亂到無法組織言語,即便明知道是假象都不禁讓人堪憂。
「唔使驚,我哋喺到。」「係咯,你有事慢慢講。」
「我擔心你兩個呀!有個差人搵上我屋企,好惡咁問起你哋⋯」
嫲嫲畏縮得躬身湊上前去,壓低噪音轉告事情的經過。
原來今早他們試圖自製入睡抽動及夜驚等症狀時,母體便已暗地出招阻撓,派出警員到嫲嫲家拍門查問,莫須合理懷疑或搜查令,義正嚴辭的恫嚇老婦,質問是否幫忙隱瞞有關警車失竊的案情。
續出示擷自款機監視器的疑犯照片,模糊可見略似孿生的兩人,戴鴨舌帽喬裝成速遞員的蹤影。
他們恍然若失的怔住,雖被外星人擄拐前的確想偷警車,但進到虛擬現實後,便已聽聞有人使用電磁脈衝把飛碟打下在蘆葦田上。他們實在不知該如何為自己沒有犯的罪作辯護。
其實兄弟大可不必為自己澄清,只是因人有相似而勾起的情感弱點,極其膚淺的低級錯誤,不忍放任急得發愁的嫲嫲不顧。
而且哪怕真的能回到外面的現實,仍要為詐騙及恐襲等重罪而潛逃。儘管設路障截查,警犬追咬,重兵荷槍實彈大圍捕,統統都不是回事,最讓孿生害怕的僅僅只是,嫲嫲,忠厚正直的你到底會怎麼看待我們?
「咁你會唔會,」連巧舌如簧的世鋒都不由結巴:「想我哋自首?」
聽到這句無異於委婉默認的提問,嫲嫲驚得吞聲抽噎。
「唔怕唔怕,」世稜趕緊撫拍嫲嫲的手背:「唔關我哋事㗎。」
嫲嫲攥住抹去涕零的面紙,抬起老淚縱橫的眼目:「你哋知唔知嫲嫲我舊時離婚,前夫係做差人㗎?」
孿生同步點了點頭,但從未過問嫲嫲的離婚原因,就怕觸起酸辛前情。
至今嫲嫲仍不堪提及為何當年毅然義絕,寧受雙方家族指罵也甘當棄婦,惟牢牢握住脖子上的觀音翡翠項鍊,因為遑論世間對錯,她始終把家庭放在首位:「你哋無論如何都要應承我呀,就算走到天涯海角,走咗就唔准返轉頭,絕對唔可以俾警察捉到!」
孫兒不懂嫲嫲曾在警察前夫那裏領受過多少屈辱,但好歹能聽懂她的用意,總之會選擇當執法人員的都是那副德性,孿生肅然頷首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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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兄弟回到大埔逸雅苑,聲稱是收拾行裝逃出香港,但此話只得半句真,他們要逃出的暫不是行政特區,而是航天艙;要槓上的是外星文明,而不是躲警方。
步進昔日倆共用的卧室,仍是那在梯子上搭滿沐浴巾和髒衣服的雙層床,佈置如舊。可未及哥哥懷念過去的中學時光,弟弟便忙着把書桌搬出客廳。
兩人不忘扶穩那曾多次作為賭注的死星模型,是情感價值使然吧,不管孰真孰假都得保管好收藏。
但真能派上用場的卻是那張書桌,準確地說,是枱而上用塗改液畫的象棋棋盤格紋。面對面的坐好,從抽屜中拿出象棋棋子,展開棋藝對決。
棋子數量隨着棋局進行而減少,可選擇的走法則不減反增。將帥每步有兩路可走、卒兵過河每步有三路可走、車和炮若無阻礙可橫豎通行、馬行日字通八方、象相走法類似士仕惟不入九宮。
你看,他們絕非心血來潮想下棋消遣而已。
僅是走了50步的棋局回合,可能性已多於銀河系可觀察的原子總數,用超級電腦計算所有潛在棋路,需時超過由大霹靂至今的宇宙年齡。雖說走法要比圍棋少,但不同於使用簡單的階乘,象棋在變量上的演算要再複雜許多。
那如果每局都超越這個步數呢,如果孿生還想走更遠的路?
首先由兵三進一、象三進五、馬二進三等較靠譜的走法開始;然後到馬二進一、仕四進五、炮二平六等較偏門的走法;接着不按牌理出牌,罔顧棋路是否符合博弈的合理性;最後允許悔棋,布陣有要多稀奇有多稀奇,甚至故意放水。
理論上若可走遍天文數字級別的棋路,母體定會過載崩壞,危急下只得把他們從囚禁中釋放出去。
但是兄弟本就是怕無聊且愛爭強的人,豈能忍耐漫無邊際的瞎下棋?
於是他倆以讓賽和梅棋次數作準,誰更忍讓,誰更饒過對方更多遍,誰輸的回合較多,誰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贏家,就在死星的見證之下。
縱擺着目不專睛的神態,你一着,我一着,卻又悠然閒話家常。
世稜發着牢騷,為何事情總是不能輕鬆辦妥,非要搞得繁瑣費勁不可:「我有諗過搵啲抽獎箱返嚟轉,但無用,虛擬現實入面都係偽隨機數。」
世鋒對耍小聰明充大頭鬼頗有心得,省時不等同省力,高回報卻高風險:「捷徑係難行㗎,必需要最純粹嘅腦力勞動,而且有個隱憂。」
「⋯隱憂?」
「呢個虛擬現實將我哋圂喺夢入面,如果我哋玩到佢死機,會唔會變相玩壞自己個腦?」
遲疑了下的弟弟無可否定問題的嚴重性,但又蠻不在乎道:「我哋為咗攪死對方不惜啪藥,壞腦似乎唔係問題。」
既然懷着同赴黃泉的覺悟,那哥哥就沒事好擔憂:「好呀,同生共死。」
「僵局⋯」世稜無語地搖頭,怎麼就連想輸給對方都贏不了?
「繼續⋯」世鋒舒了口氣又再擺好棋子,愈是不想輸,愈是不能贏。
他們無視窗口外的晝夜轉換,這絞盡腦汁成就對方得勝的遊戲,不知過了日月幾輪,發現只要挺住不被睏意打倒,困於睡夢的人實在不必補眠休息。
儘管長出頹廢鬚根,手指如做了透明美甲般尖長,就是不肯停下弈棋。
晝夜轉換的間隔亦愈來愈短,即便兄弟動作維持常速,窗外天色漸如記者會的鎂光燈般狂閃,不對,那是千百萬遍連綿不斷的旱天雷,轟隆鳴響趕不上光速,而遲遲未能撼動耳膜。
顯然是巨量信息冗餘逼使母體超頻運算了,兄弟毫不感到意外,繼續自顧自的對壘,走這步,走那步,繼續沉浸在這互相放水的棋盤裏,又僵局,又開局。
突然間,家裏儼如發生地震劇烈搖擺,鞋櫃翻倒,衣櫃門如鳥獸拍翅膀般瘋狂開關,冰箱底沿滲水,風扇及電燈無不扭曲,牆鐘溶解懸在壁掛的釘子上,整個家幻化成達利的超現實繪畫。
而當棋子震顫得偏離了原本的格子交叉點,他們索性胡亂犯規,飛象過河、卒兵後退、自己的士仕吃掉自家的將帥,搞不好還真的玩壞腦子。
「砰——」天花板因鋼筋液化而散架,斷垣殘壁砸在頭上!
驚醒回到現實的孿生大口抽氣:「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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