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劍幻世 - 第二章　機械森林‧上

　　洛剎跟奧德爾同住在一個學院宿舍，這雙人房不大，但設備齊全，有獨立浴室和廚房。

　　月租五千金，相當於洛剎十天的工資。

　　當洛剎推開房門時，發現新的室友沒關燈，只聽得浴室傳來水流聲，料定對方正在洗澡。

　　他看了對面床鋪一眼，瞧見鋪著粉紅色床單和枕邊的毛絨小熊，牆上掛著中看不中用的布製九格掛牆袋。

　　他望著這些粉色擺設，感到有些刺眼。

　　洛剎意識到新室友應該是女生，這讓他有些不自在，因為他從未試過跟女生同住。

　　花灑聲一停，室友圍著浴巾走出來，金色及腰長髮映入洛剎眼簾，看得他目瞪口呆。

　　二人對視一眼，「砰」的一聲，室友關上了浴室門，迅速將其鎖上。

　　這個人就是艾琳，是跟洛剎同班三年的同學，住在紫區的大小姐，她父親是共和政府教育部的高官。

　　洛剎長嘆一聲，「開什麼玩笑……別跟我說新的室友就是你。」

　　「要不然呢？」

　　洛剎想起自己以前申請宿舍時，在表格上填了室友性別不限，現在也不能怨什麼。

　　已換上睡衣的艾琳走出浴室，「唉……人家差點就被看光了，好尷尬啊。」

　　「這裡只剩我們倆，你可以別裝了。」

　　艾琳神色一變，「哦，你好像比較喜歡另一面的我。不過，有如此美少女當你室友還哀聲嘆氣的，難道奧德爾比我好嗎？」

　　「你又不是我女友，室友角度當然是他比較好。再說，無論是哪一面也好，我從沒喜歡過你，只是這樣比戴著面具好而已。向來謙虛有禮的大小姐，不知廉恥自詡為美少女，如果被班上的人知道了，怕不是要變天。」洛剎道。

　　「我就知道你們不一樣，但班上的人除了你和奧德爾都喜歡這一套。」艾琳皺了皺眉頭，走近洛剎，嗅了一下，「瞧你這一身汗臭味的，真該去洗個澡。」

　　「我正要去洗，是你擋在門口。」洛剎作勢要脫去上衣，艾琳立馬喝止，趕他進浴室。

　　洗過澡後，洛剎帶著《馬卡龍王國》步上宿舍天台，那裡有張茶几和小矮椅。

　　現在已是凌晨一點，洛剎泡了壺茶，坐下來細味這個不被國家承認的世界。

　　《馬卡龍王國》是一本成書於八千多年前，六國時期的小說，作者刻畫了舊世代的精靈族如何在人類和魔族間周旋。

　　共和政府一直試圖抹去舊世代的歷史和文化，洛剎就是因為這點才特別喜歡這部作品。

　　少頃，艾琳端著今午的蛋糕上來，「快吃一口啊，這是人家特意留給你的。」

　　「不吃了，趕緊丟了它。」

　　「你怎能辜負人家一番好意？」　

　　洛剎咬了那蛋糕一口，直接把它丟下樓去，「你別再人家前人家後，惡心死了。這蛋糕是在橘區西部一家糕餅店買現成的，你之前弄的比這個鬆軟得多了。」

　　連這都吃不出來，班上的人怕不是味覺出了問題，乾脆都把舌頭剪了吧。

　　艾琳挑挑眉頭，「你很留意我嘛，連我在哪裡買都這麼清楚……難不成，你跟蹤過我？」

　　「不要臉。奧德爾老家就在那裡附近，我去過好幾次。那你呢？果真是去橘區裝好人當義工嗎？」洛剎道。

　　艾琳一手拍在茶几上，「義工？是誰這樣抹黑我的？我怎麼可能做這種無聊事。」

　　洛剎冷笑一聲，「我看也是，不然入戲也太深了，其他人又不在身邊。」

　　「我才沒有當雙面人的癖好，誰叫我是那人的女兒？不維持乖巧形象，回家又說我丟了他的臉。」艾琳道。

　　洛剎轉過臉去，「我沒興趣知道你的家事，不用告訴我。」

　　如果為了討好別人，寧可委屈自己，那她所受的委屈，至少有一半是自找的。

　　艾琳繼續搭訕，「好吧，那說你的，你明天不用上班嗎？明明周末上班賺錢比較多。」

　　洛剎搖頭，「你只看見表面上的數字。周末工作量是相應增加的，這麼一算的話，工資根本沒有多出來。再說，是店鋪賺錢不是我本人賺錢，我向來周末都不上班。」

　　艾琳嘆了口氣，「我還想開開眼界，看看你這種人是怎麼工作的。」

　　「我這種人？」

　　「眼睛只有午飯時間才睜開的人。」

　　洛剎低頭看書，艾琳突然搶走了他的書，說道：「明天幫我找個工作好不好？你每天都能堅持做的事情，肯定有它有趣的地方！」

　　工作有趣？她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講什麼？

　　「算了吧。你是個有錢人，沒必要受這種罪，別幹多餘的事。」

　　「我做就是多餘，你做就很有意義嗎？」

　　「沒意義，但是必須做，因此我才坐在這裡。整天都不屬於自己，要麼在學校，要麼在打工。我只有犧牲睡眠時間，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工作只是為了生存。」

　　只有這樣的生活，洛剎才覺得自己活著，而不是行屍走肉。

　　艾琳翻開搶過來的書，翻到其中一頁，低聲閱讀起來──「冒起的新派精靈認為，首領應該由全體精靈表決選出來，而不是仿效過時的神權社會，或人類的王權世襲社會。否則，下級精靈只會變成某位高級精靈的奴隸。那些下級精靈常常誤以為自己的族群很團結，實際上他們只是一把沒有意識，負責替主人砍殺異己份子，損壞後就被棄如敝屣的劍……等等，過去精靈世界不是強者為王的嗎？」

　　一個族群應該小數服從多數，而非由一人或部分人獨裁。

　　這聽起來多麼理所當然，甚至八千年前，活在王權社會的小說家都已經想得出來了，但至今卻仍未能實現。

　　「你是指哪一方面的強？」洛剎道。

　　「最好當然是每方面都強！這樣才能服眾啊。」艾琳道。

　　洛剎冷笑一聲，「你是實力主義者嗎……我倒是認為，首領至少應該在每個領域都有所了解，不求精通但要有所涉獵。懂軍事的首領不會亂挑將帥，不會埋沒人才，對下屬態度也要恭敬，覺得被子民尊為首領是一種榮幸……對，首領反而應該像奴隸一樣努力工作。天天高高在上的首領，早晚落得被刺殺的下場。全才的人大多心高氣傲，只會招致其他人的反感。」

　　「你想得太美好了。哪有這麼多首領願意當大家的奴隸？既然都是衝著權力和利益去的，當然是有能力比無能的好。」艾琳道。

　　「你覺得精靈世界跟人類一樣嗎？」洛剎道。

　　「天下烏鴉一樣黑，即使精靈族本身淡泊名利，當上精靈王後，也不一定能保持初衷。」艾琳道。

　　這番交談下來，洛剎發現艾琳見解比班上那些盲目歌頌權力的陋物，要正常得多了。

　　但正常，在共和國這環境下卻顯得異常。

　　「不過，小說那段話的意思，不是作為首領本身的條件，而是指神權和王權社會衍生的不平等問題。精靈王不應該由前任的王去挑選，更不該用預言術來決定，而應由整個精靈族通過表決方式來選出。」洛剎道。

　　艾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表決方式……你認為我們的共和國適合這種制度嗎？」

　　「你不怕我舉報你嗎？」洛剎道。

　　在布茲曼共和國，光是討論這種問題就已經是在犯法邊緣遊走，甚至可能被曲解為企圖推翻國家政權。

　　艾琳揚了揚手中的書，「來啊，大不了一起坐牢。」

　　「誰要跟你一起坐牢？」

　　洛剎仰望著夜空，「在這個國家，這種制度是不可行的。精靈是高智慧生物，但這裡的大部分人都是政權的傀儡，被愚民政策搞得糊裡糊塗的奴隸。即使讓他們表決，也只是換一個主子罷了……你快把書還給我。」

　　洛剎認為，共和國這個民智未開的社會，確實適合獨裁統治。

　　清醒往往讓人痛苦，要當鴕鳥又不願意。

　　艾琳苦笑了一下，「我們又改變不了什麼，看這種書有什麼用？」

　　「一碼歸一碼。誰要為那些奴隸和豬把破事攬上身？」

　　「奴隸和豬……你說得真難聽，他們只是無知，錯不在他們。」艾琳道。

　　「那次死了這麼多人，還要繼續無知下去，真沒問題嗎？」洛剎道。

　　「你指一年前橘區西部那次？」艾琳道。

　　洛剎點了點頭。「以你的身份，應該知道真相。」

　　「這件事我父親沒有告訴我，是我自己無意中偷聽到的……等等，你也知道？」艾琳問道。

　　「一年前，橘區西部突然有多幢大廈倒塌，砸死了數萬人，傷者不計其數……不對，是砸死了幾萬頭豬。政府聲稱是勢力不明的外國軍方在地底襲擊了橘區，但這群盡責的軍方調查了一年，現在卻連敵國名字也說不出來，而那些人頭豬現在都已忘記這件事了。」洛剎道。

　　艾琳噗哧一笑，「什麼鬼人頭豬……你好壞啊。」

　　「但這是可悲的現實。當時，曾經激起過那些人頭豬的憤怒，他們個個都義憤填膺說要參軍報仇，然後就把建築物偷工減料的問題拋諸腦後……真相卻只是一場地震。」洛剎道。

　　「父親說過地震是一種天災，不過我們國家很少發生，所以建築物熬不住很正常。」艾琳道。

　　「對，大廈倒塌很正常，說出真相就好了。可惜這國家卻把民眾當傻子來耍，聲稱是什麼敵軍襲擊……共和國的西面是一片沙漠，否則防禦工事不會集中在東面了，但這群人頭豬卻深信不疑。我若是敵國，才不會去襲擊無關痛癢的橘區，而是直接攻擊紫區。只有弱智才會相信這些鬼話，他們的無知包庇了當權者，間接害了我，根本不值得同情。」洛剎道。

　　共和國境內發生的所有天災人禍，官方都解釋為外國所為，包括數年前死了數十萬人的瘟疫。

　　政府拿出來的所謂「證據」，全是侮辱人智商的玩意。

　　「以前我覺得你只是懶，現在才發現你的戾氣這麼重……也許政府覺得既然人都死了，人民也不在乎真相，那麼正好利用這些死人最後的價值來煽動民情。」艾琳道。

　　洛剎微笑起來，「所以才說他們死不足惜，政府能撒這樣的謊也多虧這群人頭豬配合。」

　　以前洛剎跟奧德爾講這些事，他總是聳聳肩，嘴巴說著沒辦法，不感興趣也不想多作評論。

　　但艾琳的態度不一樣，她願意探討得更深入。

　　「對了，你怎麼有大宅不住跑來這邊？好奇平民的生活嗎？」洛剎道。

　　「我前幾天跟父親吵架，一氣之下離家出走。雖然攢下來的零用錢勉強應付到今個月的住宿費，但父親已經把我銀行的錢全部凍結了。現在我必須自力更生……」艾琳道。

　　洛剎一聽，怒火中燒，心想又是這種渣滓當爹，他是非幫艾琳不可了。

　　洛剎放下手中的書，「在這黃區不愁找不到工作，明天我帶你去外面看看世界。回來後，我會推薦工作給你。你現在先去睡吧。」

　　共和國是個位於小島東部的沿海國家，北方是森林，西面是沙漠，南方是另一個落後的人類國家。

　　由於國境四周極為荒涼，政府也不會阻止國民出境。

　　「不行，」艾琳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一個人睡不著。」

　　「我沒義務……」

　　洛剎見艾琳明明無法一個人入睡，卻還敢離家出走，可見決心不小，於是把話咽回去，「我也有點累了。」

　　次日，艾琳比洛剎起得更早，她煮了兩份早餐。

　　如果兩人在餐館吃早餐，少說也得花費二百金幣，所以他們必須節衣縮食。

　　「明明是個大小姐，廚藝卻很不錯。」

　　「你是沒吃過好東西吧？這還遠遠比不上我家的廚子呢。」

　　二人隨後約定，以後早晚餐的食材費由洛剎負責，艾琳則負責烹調。

　　「回程經過橘區時，能陪我去一個地方嗎？」艾琳道。

　　「去哪？」洛剎道。

　　艾琳臉色一沉，「我有個認識好久的筆友最近病死了，他是橘區人。我答應過會去橘區找他的，雖然現在他已經不在了，但我想去拜祭他……這不算食言吧？」

　　洛剎有些遲疑，心中暗自思索：「怎麼這故事聽起來這麼耳熟？」

　　「你在驚訝什麼？」艾琳道。

　　洛剎搖了搖頭，「沒什麼。只是好奇那筆友是男是女，你們認識了多久？」

　　艾琳眼睛泛紅，「他是男生，名叫樂樂，我們在小時候去面具舞會時認識的，然後我們就一直以書信來往到現在。他溫柔體貼，風趣幽默又善解人意，鼓勵我要反抗父親，不要啞忍，比你這種冷漠的人好多了。只是他早些日子說他沒錢治病，還說認識到我，他死而無憾……到底為什麼老天要開這樣的玩笑？本來我手頭不會這麼拮据的，但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他死，所以把自己能用的錢都託人送給他了。」

　　洛剎越聽越覺得無奈，他不知道這是哪裡修來的孽緣。

　　到頭來，害艾琳要離家出走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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