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黥徒篇部分 - 黥徒．寄生草（三）

　　日薄西山，遲暉把昏影拉得斜長，此刻風已少染寒涼，玄鍊倚靠簷下廊柱，看無影於廣大院子裡撒著小米餵麻雀。

　　她昨夜睡得差，返至山莊又睡了一覺補眠，恰恰才醒，眼下麗人薄肩搭著袍子，衣袖半攏，眉眼神態盡是慵懶。

　　無痕蹲在她腳邊，倘若麻雀聚在一塊啄食，他就撿些碎石子丟去，把牠們嚇散了，叫無影直瞪他。

　　玄鍊放侍神跟著銀粟，唐突來客驚醒，她便得知消息，若棵孤松站立的身子遂有舉動，無痕立時收手，抬眸瞅著她，那眼神直勾勾地，乖巧和放肆揉作一團，對她沒有保留。

　　沒變過。諭離說的對。玄鍊想著，指尖觸及他額前碎髮，撫過他的眉，停在他眼尾，拇指又描上那道疤。

　　那麼蜿蜒，宛若要走進他心裡的路。

　　無痕擒住她腕骨時，聽小姐說道：「挺好。」

　　從前招妖招鬼招人，現下甚也招不了了。

　　可無痕再懂她，也弗能讀心，沒頭沒尾的，致使他滿臉疑惑。

　　玄鍊罕見地未曾搭理，扯緊外袍的襟子，舉足踏下階。

　　無影眼觀四面，把鳥食都扔了，亦步亦趨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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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至客院，無痕先幾步推門，側身讓行，無影於後提著小姐裙襬，主僕三人依序進入。

　　彼時殘陽盡沒群山後，四下昏黑，無影掌燈，又出去盯著人煎藥。

　　玄鍊別開屏風，先是見銀粟回首，唇口微張，模樣有些呆傻。前者只道莫名其妙：「不點燈就罷，臉怎地這麼紅？」

　　銀粟臉龐「噌」地更燒了，支支吾吾地拎不清話，放於膝蓋的手爪子愈是僵直；玄鍊不以為意，待屋宇明亮，抬手擋著床帷看人。

　　片刻，她笑道：「阿粟不得了，荒山野嶺，竟也讓妳撿個大美人兒，大夫說摔進溪裡受寒，多處擦傷，好在沒傷了臉，要不多可惜。」

　　姑娘臉色紅潤些許，褪去病氣蒼白，冰肌玉骨，好似自畫中走出來般地生動明媚，滿頭烏髮潑墨似地鋪展，漫開在床席，一雙小鹿眸子水瀅瀅的，不知有多無辜勾人，清艷脫俗，楚楚動人，說的就是她。

　　仲華嬰亦見其人，小娘子五官穠麗，桃花雙瞳剪水，眉眼含情又疏離，雪膚玉面，唇紅齒白，僅是這樣微微一哂，也叫世間黯然失色；其儀態萬千，風情無數，舉手投足恍若天人，何等靈秀人物，乃仲華嬰平生未見。

　　──此方是正主兒。伊者乍現眼界，周身貴氣橫溢，仲華嬰即能確定。

　　「我姓玄，單名一個金字邊兒的鍊字，未知姑娘當如何稱呼？」

　　床上女子柔弱地張了張口，沒發出聲音，她撫上自己頸前喉處，睫羽低斂，搖搖頭。

　　無痕掏著無影給他的零食袋子，在屏風外聽小姐輕語，似是對銀粟說：「好傢伙，忒會找了，竟給妳兄弟尋個一模一樣的回來。」話藏笑音，很是愉悅。

　　這些情緒無主，無痕坐於外邊推敲良久，始終沒能得出個答案，遂是全數歸咎時節之故，玄鍊脾氣陰晴不定。

　　銀粟給小姐搬來張圓凳，玄鍊就座，邊問道：「認字否？可會寫？」

　　仲華嬰頷首。

　　「筆墨伺候。」

　　抬過一張小几，銀粟鋪開白宣，取鎮紙仔細抹平皺痕，向其人遞奉中書君，唯恐昏昧傷眼，還把燈扶了扶。

　　玄鍊注意她磨的上好易元光墨，心覺離奇有趣，銀粟平日雖勤快，卻也不至這般殷勤，玄娘子左右打量二名姑娘，眼中頃刻饒富興致。

　　這丫頭八成和無影一樣，喜歡就恨不得蒐羅天下最好事物獻上。

　　然她玄鍊什麼人啊，打在枉死城遊蕩，便護犢子護短的性改不好，此女來路不明，要想勾走她家銀粟，讓阿粟甘願俯首帖耳、做牛做馬，尚須問問玄鍊同意與否。

　　少頃，「仲華嬰」三字躍然紙上，筆力雖因臥床稍顯虛浮，但綜觀來言工整秀麗。

　　名美，字美，人美，同等賞心悅目，常言謂字如其人，視其收筆小心，猶是位謹慎人兒。

　　玄鍊心忖著，口中卻言：「且問仲姑娘家住何處？我好讓家僕去尋，妳一朝落水，失蹤密林無處，想必家人著急。溪流湍迅，妳傷筋動骨，切莫隨意動彈，阿粟既救了妳，我便不能坐視不管，妳且安心休養，餘下事務，我遣人打聽即可。」

　　仲華嬰低臉默然，燈影於她面容晦昧明暗，她指尖泛上蒼白，捏著筆管瑟瑟發顫。

　　燈芯驀地爆出焰火星花，唬得人機靈一抖。

　　玄鍊耐心不過斯須，彷若隨口關切：「當與妳口不能話有關？」

　　仲華嬰烏首輕搖。

　　「若不適答余，不答也罷。」玄鍊溫聲放過，她追究非急於一時，玄家娘子和無名陰差各懷門道，自有能耐查清所疑。

　　無影端藥進屋，來得正巧，他見姑娘細皮嫩肉，衣著質料尚可，想是有人伺候的，不面外男，本欲將藥碗交予銀粟，小姐卻讓銀粟把屏風撤去，無影意外卻無遲疑，面色自然地上前，把碗輕置几案。

　　早晨溪水唯有仲華嬰身影，未見其他物什，於是玄鍊否定車馬翻覆等猜想，推測乃失足落水，然而離開前她留下侍神搜索附近山林，時近傍晚，也沒看半個侍從丫鬟模樣的人來尋，倒是撞見幾名凶神惡煞，許就是傳言中的山匪，玄鍊便姑且排除仲華嬰是位小姐的想法。

　　她本就不愛虛禮，不受人間規矩束縛，自當能省則省。

　　除此之外，玄鍊更奇怪仲華嬰一介柔弱女子，何以孤身一人出入林中險地？午時請託田伯禮打探，至今亦沒個消息，田伯禮是能人，此狀古怪。

　　玄鍊不畏古怪，只怕身邊人遭受傷害。

　　仲華嬰捧起碗，眉頭不皺一個，就將那苦臭藥汁盡數飲下。

　　無影同是佩服，悄悄湊在銀粟耳邊：「多爽快，可比小姐乖巧多了。」

　　他小姐耳聰目明，抬眸笑看未語，出指就擰向他腰間肉。

　　無痕「喀嗤喀嗤」嚼著那小零嘴，聽那頭傳出無影哀號。

　　「哎哎哎！小姐我錯了！您大人大量快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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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間就寢前，無影忙碌收拾床鋪，秋意濃時夜寒涼，三更凌晨溫度驟降，這個時節玄鍊難以入睡，若是畏冷，更要輾轉反側，無影讓人燒著地龍，自己暖了湯婆子塞在軟被下，又添一杯水於床頭，以免熱得乾燥，小姐口渴。

　　那廂玄鍊斜倚榻上，揀了一冊話本隨意翻閱，無痕坐於榻尾，望她出神。

　　銀粟則坐立難安，穩當的人突然靜不下來似地，在房中踱來步去，走動風吹，叫玄鍊的燈光晃眼。

　　她眉間稍緊，無痕立即探長手臂，抓住銀粟胳膊，將人拉來站定。

　　「何事這般心神不寧的？」玄鍊釋下書卷，「有話就說，小姐不吃人。」

　　銀粟一瞬踟躕，她跟了玄鍊大半年，小姐平常什麼狀態她依稀清楚，適才在仲華嬰面前，小姐雖稱不上針鋒相對，卻亦無悅色和顏。她搓著胸前那顆龍玦掛墜，終是啟齒：「小姐，我是否又……又給您添麻煩了？」

　　「何出此言？」玄鍊隨手將書冊丟予無痕，讓他物歸原位，「掛繩不是妳扯斷的、季家亦非妳自個兒踏入、仲姑娘出現溪流與妳無關，她有難言之隱更非妳挑唆隱瞞……」

　　銀粟見她驀地一哂，目若朗星：「妳何時給小姐添麻煩了，我怎不曉得呢？」

　　「我……」她說得那般溫柔，銀粟忐忑整日，懈下心來，就要哽咽，「多謝……小姐。」

　　「莫胡思亂想的，早些休息，明早還有事得忙。」

　　玄玉仁明晚抵達山莊，仲華嬰來歷可疑，陵州而今不太平，玄爺防備心更甚，此些身分根底，必要在爹爹回來前辦妥。

　　臨走前點在仲華嬰屋裡的那爐引魂香，她可不會白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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