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黥徒篇部分 - 黥徒．寄生草（四）

　　帳落燈滅，秋葉颯颯鋪地，催人安睡。

　　玄鍊闔著眼，並未沉進夢鄉，卻是入他人夢裡。

　　仲華嬰的夢境很是光怪陸離，非是具體地點，沒有方向、沒有路徑，亦無踩在地面之實感，玄鍊睜開眼，周遭霧氣瀰漫，不知當往何處去。

　　──難辦，真難辦。

　　然而此狀她並非意外，仲華嬰外表單純無辜、柔弱無依，但幾次應對均沉穩，直白莽撞的事兒不幹，要去到佳人心裡，自是曲折，須得費一番工夫。

　　夢存於虛實之間，失之毫釐，差之千里，走錯一步即萬劫不復，玄鍊自不輕易挪動，僅環視一圈，試圖辨別一點端倪，捉住能撕出裂口的頭緒。

　　置身所處，乃虛景幻境，玄鍊明白不可為眼目障蔽所縛，於是閉上眸子斷開肉眼視覺，當她再度張眼，那雙桃花瞳泛上淡淡暮紫，光輝熠熠，使她含情中透著迷離。

　　玄鍊以魂身遊夢，未受軀殼限制，陰差魂力用得順手，很快堪破迷瘴，濃霧散去，視線豁然開朗，情況坦蕩一望無際，稍感荒涼。

　　她蓮步輕移，景色瞬息萬變，霎時五彩斑斕，奇花異草遍布，飛禽走獸生機勃勃，這叢林乃另般風景，如臨他界。

　　──此女心中百轉千迴，又有千山萬壑，計量非同常人，複雜得緊。

　　玄鍊思索著凝出掌上術法，抬手卻觸上一層隔閡。

　　──世界倏然寂靜，萬物生靈回首觀她，眸中奇異，彷若才發現外人來闖。

　　枝頭上蹲坐的一隻禿毛猴子眼目腥紅，歪首驀地咧嘴笑開，露出一排發黃的尖牙。

　　玄鍊心頭一怵。

　　樹梢巨鳥嘴喙「喀喀喀喀」地快速上下開闔，發出惱人噪音，林木輕晃，半人高的野芒微顫，景物遮蔽繁複，玄鍊目不能及處，大群生物似潮水迅疾接近。

　　此刻草木皆兵，來者不善，玄鍊化出雙刀，兩手各執一柄，伏低身姿、全神戒備。

　　一頭六眼巨獅怒吼撲來，玄鍊就地一滾，向上斜刀而出，劃過其脆弱腹部，轉瞬便開腸剖肚，黑色黏稠液體伴同內臟自其中「嘩啦啦」流了一地，怪獸重重倒落，嗚咽氣盡。

　　四周剎那靜默，又窸窣騷動著洶湧襲往。

　　掌中刀刃被腐蝕嚴重，玄鍊隨手一擲，把一隻利爪凶兔釘在樹幹，斷刀插得死深，那怪兔即便猶在掙扎仍動彈不得，只朝玄鍊不斷齜牙。

　　她無暇顧之，三步併作兩步地踩上樹身，足尖點踏於空旋身一轉來至眾怪身後，手上數道光芒射出，登時又殺取一批。

　　裙袂翩然落地，玄鍊再次拔刀，光影交錯伴著墨色血跡揮灑，各式武器一柄一柄換過，怪獸屍身亦愈發堆高。

　　彼時她舞劍婆娑，較之天上神女，更似殺神修羅，帶著血腥氣味，敕令四方妖魔退下，否則要其留下顱首以換。

　　酣戰稍歇，玄鍊裙裳遍染黑紅，血珠隨步伐一點一點滴落，適才巨鳥已因激戰被玄鍊扭斷了脖子，眼下毛羽凌亂，一息無存地躺在那，也不曉得時間怎算的，已然化作腐肉枯骨。

　　唯剩那笑面猴──牠不知何時下地，倚著一支老節杖，嘻皮笑臉依舊。

　　她氣息微亂，距其三步之遙佇足，不吐廢話，舉刀向之。

　　兩廂對峙，這無風所在一點聲息也沒有，闃寂得逼人，玄鍊沉得住氣，刀尖抖都不抖，銀光筆直，彷彿下一刻就要刺入妖猴面孔，剜出牠一雙紅目珠。

　　眨眼間，老猴先發制人，驟然橫起長杖朝玄鍊猛揮，後者極力後仰躲過，妖猴滑頭，一瞬變了攻勢要打她下腹，玄鍊僅能順勢屈膝，青鋒劍芒削了牠杖桿，老猴被扯了個趔趄，玄鍊隨即抬退踹之，一下又拉開了距離。

　　怪猴身手矯健，節杖橫地一杵於空中連翻數圈，落地之時又豎起杖桿猛然一插，鬆手飛身大張雙臂朝玄鍊狂撲！

　　玄鍊不願與之糾纏，果斷棄劍執去，空出兩手一瞬之間捏符掐訣，炸出雷光擊中老猴心口，使牠慘叫淒厲、抽搐倒地片刻，霎時又獠牙突長，暴起姿勢狂吼衝來。

　　玄鍊身形凌空，倏退幾丈之遙，手裡十數張爆破符炸去，雷聲火光轟轟連響，那瘋猴未受阻卻反被激怒，鋒利長爪撥開瀰漫硝煙，撕咬著再度現身。

　　她自無怯戰，化出一柄帶鞘神刀縱身而往，電光石火之間側首避過其致命一擊，滔天殺意隨銀光出鞘抹在老猴咽處，削飛了牠頭顱。

　　老猴一死，這多重幻境便也瞬息消散，一切盡歸虛無，但玄鍊依舊寸步難行──那無形隔閡使她舉足都成躓礙。

　　此般沒完沒了令人生厭，玄鍊雙唇微抿，已然耐心全失，掌間爆出電光，猛地揚手就要往那透明殼上砸！

　　「──聽聞無名娘子向來對女子格外優容，何故行這辣手摧花之舉？」

　　就在此夕，玄鍊腦中響起一道嗓音，叫她驀然一僵，及時止住動作。

　　「娘子行事這般魯莽粗暴，若無本座出面護持，唯恐把人砸得魂飛魄散。」

　　「……尊者？」

　　「久時未見，但惜此乃本座所留殘神餘念，不得與娘子寒暄家常。」那迴盪幻境之聲若清水泠泠，正是目蓮尊者。

　　「你為何……」玄鍊怔忡之際，鬆下了手臂。

　　「天機不可洩漏，本座不便多言，仲姑娘確是娘子大有緣之人。」

　　「大有緣之人？」玄鍊捉住字眼，唇角諷然地勾了勾：「僅有緣，卻無份麼？」

　　目蓮答非所問：「仲姑娘懷璧其罪，既已重逢於娘子，不若便讓娘子管著她。」

　　彷若看到尊者又是那樣不明所以地哂笑，她聽他出言：「無份之緣當斬，未了之債當還。娘子，莫再擾人清夢，該醒了。」

　　玄鍊還欲出聲而不及，只覺額面遭人使勁一彈，瞬時天旋地轉眼冒金星，魂魄便被彈出了夢境，尊者半點不留情，玄鍊被這大力猛得跌回軀殼，床榻都震下幾許塵屑，讓她「哈啾！」打了個大噴嚏。

　　玄鍊一陣昏懵，腦門疼得厲害，眨眼間一股怒火自心底升起，似岩漿燒過四肢百骸：她最不喜別人碰她頭臉，這狡猾僧人竟敢彈她！

　　無影被這動靜驚醒，揉著惺忪睡眼摸索著要點燈，就見小姐面色沉黑地把被鋪一掀，俐落下床推開門就出了屋，她大步流星，無影還沒反應過來，已不見人背影。

　　瞧小姐那咬牙切齒模樣，他腦中一突，趕忙拍醒尚在熟睡的另二人，無痕正巧被一巴掌糊在臉上，青筋一跳就要發作，卻看無影慌張披衣：

　　「別睡了！出大事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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