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黥徒篇部分 - 黥徒．寄生草（二）

　　無影測著日影，掐算小姐何時回府，他正派人掃集落葉，菜販送了些番薯來，他忖量等會要起個火堆烤，捧著熱地瓜賞秋景，滋味甚妙。

　　前院視野平闊，無影放眼望去，便知小姐回來否。

　　時至晌午，他聞見細微馬蹄，太始雪一聲響鼻，渾身雪白打眼，無影丟開竹掃帚，忙去迎接。

　　然而才靠近，瞧清太始雪背上僅負小姐披風、無痕背著小姐，無影未經細想，愀然色變：「怎麼了這是！哪摔傷了！」

　　「瞎說甚，咒你小姐呢，窮緊張。」玄鍊輕嗔，自無痕肩背滑落下地，行走步履如常。

　　玄鍊騎不了太始雪，半途發懶稱累，遂讓無痕背負出山。

　　她指著銀粟和太始雪，朝無影指示：「給騰個地兒，該怎辦怎辦。」沿路有玄鍊術法相護，這姑娘情況無礙，但尚須照料休養。

　　無影此時才發現馬背掛著人，忙喊僕役抬至廂房先，又找個手腳俐索的去請大夫。

　　眾僕役圍上，銀粟卻揚臂推開，把人橫抱大步而去，無影高喊幾句交代，叫其他丫鬟盯著，便轉問玄鍊：「如何回事？」

　　玄鍊把韁繩遞給無痕，讓他牽去馬廄，下頷微抬，甚感有趣地簡述情形。

　　「阿粟是真膽大。」無影先是極有所觸地唏噓，後不斷嘀咕：「也忒膽大了，是我就猜是浮屍，哪還敢撈敢撿呢。」

　　玄鍊抱著胸未應，她睫羽下斂，雙眸微闔，似笑非笑地忖度半晌，方舉足發令：「你讓田伯打聽打聽，此地匪患情狀何如，田伯若問，就說是我囑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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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小姐，今日打獵不宜久，出門時老爺說了，老太爺還在書房等著您問功課。」

　　仲華嬰撫著馬首的手一頓，聽見自己道：「兩個時辰，此次各家貴女相會，乃是安固公主邀請，跑不了。」指尖順著轡頭扯起韁繩，「是許久沒跑一跑了，步玄斗的蹄子要廢，左右待在書房裡悶，攤著冊，也沒看進幾個字兒。」

　　步玄斗乃眼前這匹驪駿的名，牠全身毛髮烏亮，輪起鐵蹄跑得飛快，步法極穩，整個京城無馬能出其右，更可稱是望塵莫及。

　　眼角瞟見那小侍女侷促地搓著手，眼神飄忽模樣，她冷著眸，摸撫食指玉戒，不疾不徐開口：「璉璐今兒是怎回事？慫恿我逃學的是妳，現在神經兮兮的亦是妳，做了甚虧心事？妳和雲萼隨我四年有餘，知道小姐喜歡實誠的人兒。」

　　璉璐愈發低下頭：「我……」

　　步玄斗甩頭打了一個響鼻，把璉璐嚇得哆嗦，直接跪下了。

　　「小、小姐……」璉璐伏著身姿，「皇上在朝堂再提您與太子大婚，安固公主素來與太子不睦，今日是公主設局，您不能去啊！」

　　「可我來都來了。」她噙著冰涼笑意，拿目光審人，「妳提議讓小姐來的啊。」

　　「我……」璉璐全身止不住地打起擺子，她聽見上頭什麼在摩搓，是小姐的玉戒，和腰際馬鞭，令她想起上回那小廝被抽花的背，璉璐頓時豁出去了，大聲告道：「璉璐愚鈍！至今方想起其中曲折關竅，縱然要您在各家小姐面前反悔應邀，璉璐也不能讓您冒這等風險！若您今日出甚閃失，便是璉璐一輩子良心煎熬！小姐，您萬萬不能去！」

　　馬廄外涼風習習，吹拂過她鬢邊，輕撩半縷青絲，打在璉璐軀體。

　　靜時去久，步玄斗踢著馬蹄，已有些不耐。

　　她輕拍牠頸側，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哼道：「瞧不出妳竟有這等忠心。」

　　此話一出，璉璐登時鬆了口氣。

　　「但妳讓我騎虎難下依舊，當罰要罰。」

　　璉璐又是渾身一緊，聽她主子下言：

　　「今日俞璟同在，看在南安王和長公主面上，安固若還長腦子，就知不能隨意招惹，且觀宵小如何行事，妳的責罰，便看他們究竟能做到何種程度，咱再來定奪。」

　　「……小姐？」璉璐抬頭，微微撐起上身。

　　「一個時辰，鳴鐘叫我。」

　　俛仰間，她馬鞭一揚，疾馳而出。

　　遂沒看見璉璐藏在陰影下的陰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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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喲，還以為妳不來，瞧妳在馬舍蘑菇好長時間。」俞璟打馬靠近，拉著韁繩，在她身旁走著圈。

　　「安固給我擺鴻門宴呢，我若或不來，可惜了她們一眾人看戲的興致。」她舉著胳膊，細掌遮著光，覺得今日這太陽格外刺眼。

　　俞璟瞅她颼颼外放的冷氣，回想一番，隨即明白：「剛才那是璉璐？小丫頭怎麼惹著咱準太子妃了？」

　　「璉璐不堪用了。」她垂下眸子，連手也鬆落，塌著肩，流露出疲憊。

　　她若應邀，便須直面安固所設陷阱；她若失約，便落了話柄，說她仗著世家嫡女、準太子妃身分恃寵而驕。她由無知危機，變得進退兩難，璉璐一番提醒，實則為己開罪。

　　這話在腦裡轉個彎就水落石出，俞璟當即咬牙切齒：「吃裡扒外的東西！這幾年太師府是少她一口飯吃了還是虧待她了，竟叫這賤蹄子沒邊的心思！」

　　「還想著警醒我一句，將功補過，等會要發生什麼，讓我琢磨舊情。」

　　──好歹四年了，說背棄就背棄，人心涼薄至斯，她早知如此，可天真竄掇著她得過且過，她狠心，敢於讓自己痛上一痛，以記住教訓。

　　包裹著刀子睡，終究要刺傷自己，她欲藉這刀割捨掉好多心上的軟肉、那些作為太子妃不需要的累贅。

　　「白眼狼養不熟，古人誠不欺我。」憶及適才景象，人縮在地上求饒不迭的模樣，她就覺好笑，順髮鬢間，她眨過眼底翻湧的情緒，發言清冷：「可她做都是做了，葬送沒的東西，叫人怎琢磨呢？」

　　「此人該殺！打死了不足惜！」

　　俞璟罵不停，她卻瞄見林蔭裡躲著一隻野兔，她眼神好，躲也躲不過。

　　「亂棍打死太吵，費時累人。」她彎身，自繫在馬側的囊袋取箭，搭弓拉絃。

　　「拉去個安靜地方看著淹死便是。」

　　利箭驟然離絃，尖銳的箭矢劃開一切阻礙，變作破風聲響過，俞璟甫有反應，就見野兔插在樹幹上，右肢抽搐著，很快沒了氣息。

　　俞璟愣了一愣，展顏露出一排瓠犀齒：「說得省事，那還不得髒了一池水麼？」

　　「倒是我思慮不夠周詳。」她身姿一挺，正要向前，即耳聞他方蹄聲朝此處來，遂回首。

　　當朝安固公主騎行在前，身側一批貴女隨駕，後頭一片烏泱泱宮娥侍從，單論數量，委實氣勢驚人。

　　「這糟心貨。」俞璟啐道。

　　「為她？多不值當。走吧。」她收回視線，輕夾馬腹，縱馬朝林中奔去。

　　安固公主笑得猙獰，偏頭使了眼色。

　　「──崢羽！」

　　野兔近在目前，策馬馳騁的仲華嬰只聽俞璟驚叫一聲，步玄斗突在疾行間煞足，揚蹄嘶鳴慘然，接著她座下遽晃，人被狠甩出去。

　　視野模糊旋轉，周遭人都在尖叫，韁繩斷裂，她伸手亟欲抓住什麼，卻剎那飛出，重摔落地。

　　──仲華嬰猝然睜眼，胸口起伏、大喘著氣，她冷汗涔涔，眼珠慌亂飄忽。

　　她醒了。

　　「我、我看妳在掙扎……夢魘了？」

　　──女聲自左側來，室中光線稍暗，仲華嬰眼前景色聚攏，她定神望去，發覺自己正握著一隻手，捏得死緊，把那生有繭子的指節都掐出紅痕，這手雖粗糙，但修長好看，指甲邊緣修得乾淨整齊，脈搏一突一突地，尤其溫暖。

　　銀粟略感不知所措，她守於姑娘床榻，見人絞著棉被痛苦，她正擔憂，這姑娘就驀然舉高掌心，她鬼使神差地探手，便給攫住了，自個兒也沒搞清楚怎回事。

　　「妳……可要、起來喝口茶？」銀粟慌張，嗑嗑巴巴地出言，「大、大夫才來過……藥、藥都、還煎著……」

　　仲華嬰目光上移，伊人臉蛋青澀，猶帶稚氣，淡淡的雀斑、挺直的鼻樑，普通的長相，卻是舒服好看。

　　好看。仲華嬰第二次浮現這念頭，凝望至那雙灰色淺瞳，察覺後腰隱隱發熱的蓮紋逐漸平息。

　　這夢做了多次，卻是初回抓住人。

　　奇也怪哉，都奇也怪哉。

　　「我……」銀粟不敢動，渾身僵硬，遭人握住的指尖好燙。

　　仲華嬰沒有說話，睜著一雙被噩夢驚得濕漉漉的眼，僅是輕輕點頭，莞爾一笑。

　　若雲開見月，若出水芙蓉，姑娘好女，姿容妍麗，不可方物。

　　銀粟呼吸倏然一窒。

　　燙得遂非指尖，是心。

　　失速怦然，躍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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