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間,玄鍊馭馬,率無痕和銀粟溯溪上行。
深至金秋,寒露已過,霜降將臨,風息很輕,吹來夾雜絲絲涼意,使人微發著顫,莫由自主。
純白芒草遍布林野,扶風輕羽搖曳,搔著玄鍊懸在馬腹旁的足底,那樣嬌弱無依,對往來的過客旅者,招兮攬兮。
座下所乘乃玄玉仁今辰送予她的生辰禮,是匹母馬,極度溫馴,連玄鍊這般氣息嚇人的存在都親近,玄鍊一見就喜歡,觀其通體雪白,不摻一絲雜毛,遂取叫太始雪;玄鍊於陰間所駕騎獸比馬駒都凶狠難馴,她騎術自精,這段時日皆打馬代步,太始雪是匹良駒,騎行在街路惹眼,而今穿梭一片芒花之間,倒有幾分匿蹤隱身的意趣。
玄玉仁臨有要務,眼下暫別玄鍊,攜大蜂分路先去,留下田伯禮和幾位弟兄陪同小姐慢步,落腳東南陵州據點飛霞山莊。
時辰猶早,天光被枝葉打作斑駁花影,玄鍊秋冬難有好眠,本不該於此刻遊蕩在外,但今兒是不得不出門──她家養的惡犬鬧脾氣了,得好生哄一哄。
此話且要說到稍早時分。
無痕無甚愛好,唯獨喜歡賞魚發呆,玄鍊寵他,玄氏各地幾處宅子都闢了魚池,吩咐人放些魚悉心養著。今日無痕來了興致,蹲在大石上看府中僕役撒餌食,好巧不巧,那僕役突被池邊青苔一滑,摔進池裡,嚇死了兩條魚。
玄鍊還蒙在被窩內,就聽外頭此起彼落地喊著「二公子息怒!」、「二公子大人大量、放過他吧!」、「二公子您別急、小的趕緊給您找兩尾回來!」
她擰緊眉頭,越發團起棉被,不耐地把軟枕推落地面,接著聽房門「吱呀」一聲遭人推開,無影腳步急促凌亂、壓低聲音急道:「臭小子!一大早沒個安寧!小姐還睡著呢!那魚自己淹死在水裡,你犯得著麼!」
等闖入閣中,只見玄鍊盤腿坐於床榻,抱著被子正揉眼角,滿臉的不高興。
無影瞅人氣壓深重,不住嚥了唾沫,小心開口:「小姐……您醒了?」
玄鍊不答,朝無痕招手:「來。」
後者趿著腳跟踱近,玄鍊當即抬足輕踹,才看著人家一副委屈模樣,問:「怎回事?」
耳聞那一聲疊一聲「二公子」,玄鍊便知是無痕有事,她素日寵著無影無痕,倆侍從跟少爺似的,京外家僕都喚無影「大公子」、叫無痕「二公子」,洛京玄府有季義琛管束,一眾下人規矩,輕易不敢這般亂喊。
無影趕忙將始末說明,玄鍊聽罷,撐膝抵著額角,吩咐補十條錦鯉入水,死了的那倆撈上岸,午膳主食便有著落。
可無痕心疼他的寶貝魚兒,瞪著人猶不滿意,玄鍊遂提議攜他踏青,順帶捎上銀粟,無影須同田伯禮打點府上事務,則留在莊裡。
路上,無痕舉一把柴刀,走在最前頭開道,瞧那股狠勁,明顯在洩憤;銀粟替玄鍊牽太始雪,徒步不嫌累,她腰際插著一把彈弓,說要打些野味加菜;玄鍊一襲香葉紅羅裙,肩搭新禾黃披風,穩坐馬上,拆信詳閱。
這第一封短箋來自她爹爹玄玉仁,玄鍊每日都能自田伯禮手中收到玄玉仁手書,開頭總是熟悉的「愛女以柔見信如晤」──益州被秦知微扎那一刀,玄玉仁怒其性子剛烈不改,遂取字「以柔」,盼她化去剛硬煞氣。
玄鍊凝睇「以柔」二字,只覺爹爹下筆溫和得輕了,玄玉仁寄來的信箋皆短,昭其忙碌,他有時寫「早晚添衣莫貪涼」,有時寫「努力加餐飯」,有時又寫「早睡免夜遊」,有時僅落「平安」二字,但簡語字裡行間,總能感受其細緻用心。
此信寥寥二行墨,則言事已了,正在往飛霞莊返程。玄玉仁此務情急,為防趕路累及女兒,遂兵分二道,獨帶大蜂和幾位鏢局中人輕裝疾行,玄鍊估摸他快馬加鞭,明日月出,即可到府再見。
──該囑咐洗塵宴置備。玄鍊摺信收攏袖內,暗暗記下這茬,她要親自替玄玉仁接風。
跟著一封尺牘長書來自京郊玄府,乃季義琛親筆,玄鍊在家雖不理事,卻依舊是玄家正經主子,府中有何變動,季義琛盡責,皆會悉數告知,家用收支、下僕調度、宅院修補……季總管所寫鉅細靡遺,俱為家常小件,但讓玄鍊感受冷暖人情。
此番另提秋季忙碌,季義琛分身乏術,遂尋了位新帳房,二十多的青年,與大蜂年紀相仿,家世清白,姓肖,人話不多,好相處,做事俐落,一手算盤打得飛快,把帳目理得一清二楚,使這個季度的活兒容易許多;季義琛深知小姐不喜生人,遂於西院收拾出一間屋,將肖先生安置彼處,西院與東側妍玉軒遙遙相隔,至時小姐回京,肖先生便不會打擾貴人。
季義琛辦差妥貼,玄鍊極放心,視線快速掃過便罷,她餘光見已行至一片空地,就揚聲發話:「在這兒歇吧。」東南發大水,縱然朝廷勘災即時,陵州一帶依舊民不聊生,豐收之際突遭橫禍,一歲辛勞全作白費,致使當地居民落草為寇,匪患陡增,玄氏好些貨跑到此處被劫個乾淨,令各據點管事發愁,請示書信若漫天飛雪而來,玄玉仁正是為此樁暫別。
玄鍊自無懼山匪,可身旁有人,她總存著一份顧忌,因而莫再深入。
搭著無痕的手,玄鍊躍馬而下,鬆了韁繩,她拍拍馬背,放太始雪自個兒吃草去,無痕銀粟亦自找樂子去,玄鍊找一方溪畔大石,就此懶坐,於樹影光斑下,復覽他封信函。
此書魚雁極別緻,用的信紙獨飄一股清香,邊角押花,玄鍊甭看署名,便知來自孟瑤。
孟瑤字跡歡脫,足顯其人脾氣,她言語生動活潑,繪聲繪影地把京中大小見聞都講盡,太子大婚亦被她寫得精彩,玄鍊彷彿置身其境。
此些描摹逗人歡喜,玄鍊看得眉目含笑,把字句反覆讀了好幾遍,方意猶未盡地擱落。
殷月所寄附在孟瑤之後,她落墨剛硬穩健,述之簡潔,問安過後未言雜談,直切正題,曰黑符追查暫無結果,所謂郎中杳無蹤跡,魔族隱匿,要玄鍊留意安危,若有異狀,及時見告。
無痕凝望玄鍊,伊人鬢髮輕垂耳側,將之順往耳後的指尖圓潤,指甲留了些許,形狀優美完好,腕骨細瘦凸出,露出難得的柔弱來。
她偏首,皓頸修長,明眸低顧,收起平日桃花瀲灩,是別樣悅目,卻朱唇微抿,神情凝重。無痕見不得她煩,正打算上前,卻注意到那溪流順水漂下一影,他遂頓足,默默觀彼物浮盪,來至涉水溪中的銀粟跟前。
玄鍊被無痕輕拽手腕,登時思緒回籠,耳聞嘩啦水聲,她目光移去,見銀粟半身濕透,竟扛著個細弱人形,其四肢無力垂落,生死不明。
玄鍊胡亂把信紙塞入懷中,起身走近。
銀粟動作輕柔,置之於地,此人氣息尚存,衣著可見是位姑娘,撥開髮絲一看,柳眉輕蹙,五官小巧精緻,一張小臉蛋生得貌美非常,足叫人驚艷,然而雙目緊閉,唇色凍得發白,未知泡在水中幾時,又因何入水。
「阿粟。」姑娘未至死期,玄鍊便問責銀粟先,抬眼出聲:「我是否說過,不可亂撿東西?」
銀粟老實,雖略感侷促,仍低著眼神,乖巧認錯:「是。」
此地山匪出沒,玄鍊瞅這女子容顏出眾,霎時思及當年青玉一案,那持黑令旗復仇的盛姑娘,同是遭山匪禍害。
覷小姐盯著那姑娘面色嚴峻,銀粟越發手足無措,遂就矮身,再次扛起人。
玄鍊不解其意,瞇起眼問:「做甚?」
「……」銀粟視線游移,口中囁嚅:「……放回去?」
玄鍊無奈扶額,大嘆道:「都撿了還扔,算幾個意思,帶走唄。」視而不見無錯,拾之再棄有過,玄鍊不願身邊人沾罪,左右玄家有錢,養得起這莫名來客。
聞言,銀粟灰撲撲的眸色一亮,喜逐顏開。
「自己撿的,自個兒負責,照顧伺候不假手他人。」
「明白!多謝小姐!」
玄鍊又嘆一口長氣,解下披風,讓其包裹此名姑娘。
由太始雪負著人,主僕仨倉促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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