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淮覺得今日的心情異常煩悶,比往常更讓他抑鬱,這種情緒不僅僅來自於那些和自己做清潔工作同伴的嘲諷目光,也來自於昨日突然出現的楚謙君。
對於楚謙君,他的感受是複雜的,因為兩人的家族是世交,從小便一起玩到大,楚謙君也一直猶如哥哥一般照顧著自己,而在父母、世伯雙雙失蹤之後,也是楚家人偷偷的收留了自己,否則八歲的罪人如何能在流放區獨自長大?
只是在某一日,楚謙君的父母突然獲罪,當即處死,而楚謙君也成為了罪人之子,頂替了罪人的身分,帶著跟自己相同的烙印來到了流放區,只是從此之後,楚謙君對自己的態度越來越淡漠,刻意的和自己保持距離,最後更是消失的無影無蹤,這一不見就是近四年。
夏淮其實明白楚謙君一定有自己的苦衷,而且他的父母也是被莫名降罪,然後當場處以死刑,所以楚謙君的內心一定也是痛苦萬分,但是夏淮不喜歡這種莫名消失的感覺,父母是這樣、世伯是如此,連自己最後的依靠楚謙君也是這樣,有什麼話不能和自己說明白?只能選擇離去,這樣還敢說和自己是親兄弟。
夏淮知道自己不討厭處謙君,甚至也不恨他,僅有的一絲怨懟不過是那被背叛的感覺而已,之所以無法接受楚謙君,是因為他不願意承受有人再一次無故消失,那種感覺太沉重,也太難受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直到日落西下,夏淮帶著糾結的心情踏上回家的路,他內心期待著楚謙君出現,但是又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他。
走到了昨日遇見楚謙君的地方,楚謙君卻沒有出現,夏淮自嘲的笑了笑,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好笑,搖了搖頭,他落寞的回到了家。
直到家門口前,遠遠的,夏淮似乎看見了一道身影佇立在草屋旁。
草屋旁的少年戴著黑色的粗框眼鏡,眼睛瞳仁為黑色中帶點綠色,在遲暮之中猶如會發亮的璀璨寶石一般,身高約略一百七十八,他穿著一襲長白衣,長白衣上一塵不染,夏淮知道那是因為楚謙君有著輕微的潔癖,所以他不允許白衣上有任何一絲汙點。
夏淮還記得,自己曾經詢問過楚謙君,既然不喜歡衣服沾上塵土,那麼又為什麼非要執著於白色的衣服?因為白色衣服是最容易弄髒的,那時候楚謙君的表情很溫煦,如同能夠帶來溫暖的陽光一樣,他是這樣說的。
『只有穿著白色的衣服,我才能夠時時刻刻知道自己有沒有保持著整潔,不會帶有一絲苟且,如果給自己退路了,那便會一退再退,我當然可以穿著全黑色的衣服,讓塵土被黑色所掩蓋,但是這樣我就會看不見自己的缺陷,做人也是這樣,時刻警惕著自己,便不會走上歪路,這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夏淮那時候年紀還小,所以只是似懂非懂的點頭,可是他長大之後便懂了這些,楚謙君正如同他的名字一般,他時時刻刻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從來不逾矩、也不強迫他人,然後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情,謙謙君子,當是如斯。
深呼吸了一口氣,勉強壓抑下因為見到楚謙君而莫名開心的情緒,夏淮刻意板著一張臉走到楚謙君面前,他也覺得自己很矛盾。
「夏淮,在民生區域沒有見著我,你是不是感到了一絲失落?」楚謙君似笑非笑的注視著夏淮,兩人一起生活了近十年,他又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夏淮的情緒波動。
在楚謙君的眼裡,夏淮一直都是小孩子,他有著小孩的率真、坦然以及活力,現在這副病泱泱,對於生活不抱有任何渴望的樣子,只不過是夏淮為了適應孤獨而為自己戴上的面具而已。
「才沒有,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夏淮冷哼一聲,從楚謙君的身旁走過。
「夏淮,我看你的小草屋已經有些不堪落敗了,如果下了一場大雨,恐怕整個草屋都會倒塌,你不如來和我一起住吧,雖然我也是罪人,可是我的祖上在新骨城的年代之前曾經生活在流放區,所以有一處小房子留下,可以容納好幾個人一起生活,你來也不會太擠。。」楚謙君的神色依然溫和,語氣帶著濃濃的勸說之意。
「你是在施捨我嗎?」夏淮推開草門,再一次將楚謙君留在門外。
「不是,或許你可以當作是我的補償?我知道你還有些不諒解我,但是沒有必要如此倔強的委屈自己,你搬過去我那邊住,一樣可以將我當作陌生人,一樣可以不理會我,只要你願意過來就好。」
「不需要,我也沒有和陌生人一起居住的習慣,你還是走吧。」夏淮的態度仍然不近人情。
「夏淮,我還是那一句話,希望你可以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希望你受到傷害,這不僅僅只是我的期望而已。」楚謙君留下這一句話,然後轉身離去,他知道夏淮的態度遲早有一天會動搖的,只要自己每日堅持來這邊和他勸說,他有一日便會放下心中的芥蒂,然後恢復以前的關係。
「楚謙君,其實你知道我的倔強都是偽裝,可是我真的很不喜歡這種獨自被保護的感覺,難道在你們的眼中,我就只是一位小孩子而已嗎?」夏淮的胸口緩緩發燙,他其實很想衝出門去一把抓住楚謙君,告訴他自己要的很簡單,就只是要一個真相而已,他只是想知道楚謙君為什麼不告而別,只是想問問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僅此而已,楚謙君一定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可是為什麼什麼都不說?時機時機時機,到底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此後幾天,楚謙君天天都守在夏淮的草屋外面,每日都勸說著他和自己離開這裡,雖然夏淮的口氣還是一樣強硬,楚謙君卻還是能夠感受到其中的差別,夏淮的面具正在逐漸脫落鬆動,只需要一個契機,便能打破他的心房。
幾日後。
夏淮一如往常的走回家,卻明顯感覺到空氣中的壓抑,現在是新骨城的夏季,按理來說,空氣會有些濕黏,讓人猶如泡在水裡,感到一股不舒服的窒息感,但是卻不會下雨,可是此時的新骨城上空卻瀰漫著一片片厚重的烏雲,彷彿隨時都會落下傾盆大雨,天空黑壓壓的,好似暴風雨前的寧靜。
路上的行人表情也是越發的冷淡,他們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疾步行走,每個人都害怕那即將落下的雨,正如同宣告著平凡的日子快要結束一樣,要變天了。
夏淮也是加快了腳步,因為他有預感,雨會落下,而且將會是連綿不斷的大雨。
當夏淮回到草屋前時,天空開始飄起了雨珠,然後在頃刻之間變成狂風暴雨,風呼嘯的捲起地上的落葉、枯枝,而雨則是劈啪的落在地上,激起一片片水花,夏淮的小木屋裡面也下起了小雨,他只能無奈地拿著水盆來接水,但是雨勢卻越演越烈,小草屋就像大海裡面的小船搖搖欲墜,而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傾斜。
「不會吧?」夏淮看著即將倒塌的小草屋,只能無奈地衝出小木屋。
在夏淮衝出小草屋不久之後,小草屋轟然塌落,和地上的泥地混在了一起,眼見是無法修補了,而那些即將成熟的耐旱野菜也浸泡在水裡,成了無根浮萍。
罕見的夏季大雨,讓夏淮全然措手不及,不然以往他總是會做一些防護措施,保護住小草屋和野菜。
夏淮在大雨之中淋濕,只覺得身心疲憊,茫然無助,在他被父母失蹤之後,是世伯為自己蓋起這間小草屋的,雖然簡陋,卻可以為自己遮風擋雨,成為了自己最後的避難所,如今它卻也棄自己而去了,那還有什麼是不會離開自己的?
夏淮的眼眶逐漸泛紅,隨著夏季的大雨一起落下,從淚珠成為淚雨,如同一位釋放出所有情緒的孩童一樣,被這場大雨沖去了所有偽裝,面具轟然瓦解,然後放聲而肆意的哭了出來,像是想把胸中所有的不平和憤恨噴吐而出。
這是他第一次感到人生已然失去所有希望,他已經沒有地方可以等待世伯、父母回來了,所有的渴求和支撐都碎成一地,而自己也成為了無處可去的幽魂。
「為什麼?」夏淮痛苦的坐在地上,仰天看著灰色的天空。
「夏淮,回家吧。」楚謙君突然撐著一把傘出現,然後遮在夏淮上空,他柔聲說道:「淋濕雨可是會感冒的。」
「嗚…嗚嗚…嗚…」夏淮按耐不住委屈,一把抱住了楚謙君。
「沒事的,我不會再離開你了。」楚謙君輕輕地拍打著夏淮的背,正如同六年前夏淮得知父母失蹤時一樣,安撫著他那早已經不堪負重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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