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俱人 - 第三章：見證 ── ( 1 )

　　轉眼間，在宅邸已經住了兩星期多。

　　換言之，我作為僕人已有兩星期多。

　　阿姨她直到現在仍未回來，看來她家鄉真的出現了棘手的狀況。儘管她之前對我也很好，但我也不時替這位同為侍奉主人的前輩默默祈禱──

　　祈求那邊變得更加嚴重，最好嚴重到永遠也不能回來。

　　我深知這是醜陋的願望，我不是一個好孩子真的抱歉。可是我察覺到了，察覺到自己徹底迷上侍奉的本心。

　　儘管昔日的生活被無情帶走，甚至再沒機會回到從前，但正是這一份苦難讓我有幸認識主人，成為宅邸的僕人，將侍奉帶進生活之中。主人把我從本應一團糟的落難生活中拯救出來，她為我迷茫的心靈注入力量，帶領我的生活變得喜悅和豐盛。

　　全心、全意、全智、全力地侍奉。

　　這是作為僕人的我，唯一可以回報的事了。

　　「你中文說得很流利呢，是外國人嗎？」

　　在中午的打掃時間，一把熟悉的聲線納入耳中，那是來自拐角處後。

　　我悄悄側頭窺視，聲音的主人正是閉門不出的母親。看見她久違走出房間讓我十分意外，然而比起這個，她所交談的對象才令我更加驚訝。

　　我從不遠處瞇眼眺望，雖然只看到背影，可是那閃爍的亞麻色短髮，比我高一個頭的身軀，最重要的是那身搶眼的水手服。

　　毫無疑問，站在那裡的，是那位神出鬼沒的易服少年。

　　今天他穿著天藍色的水手服，不過這次下半身換上了短褲白襪，裸露了那對健康苗條的雙腿。儘管他的裝扮終於向正常男生邁進一步，卻無減我的厭惡。

　　「多謝你的讚賞。」我第一次看到少年答謝。

　　「我是外國人沒錯，只是聽多說多就自然學會了。不過還有很多地方需要糾正，如果說錯了什麼也勞煩點出。」

　　看見二人一回一答，我才百分百確信少年並非只有自己才看到的幽靈，謎團中的一塊終於拼上，得悉對方是活人的我不禁鬆一口氣。

　　但同時間，這對稀有的二人組合實在讓我沒法無視，內心渾然不安。但在演繹冗長內心話的過程中，我已經錯過了插話的時機，因此最後只躲在一旁繼續偷聽。

　　「上次托她給你的禮物什麼樣？有好好使用嗎？」

　　「雖然說讓我可以解悶，但暫時想不到寫什麼。哎呀，她總是事事想得這麼周到，對人又十二分體貼，連我也不好意思。」

　　「沒錯！她就是這樣的人，以前的日子我也被她關照了不少呢。」少年接著道，「至於想不到寫什麼，那不如問問主人看看？主人學識淵博，說不定能提供有用的建議。」

　　「這也是個辦法，多謝你提議。說實話，雖然第一次見到你時有點嚇到了。但認識後才發現你真是討人喜歡的孩子呢。」母親打量著少年開口道。

　　「長得好看又聰明又有禮貌，如果我女兒有你一半就好了，女孩子學習就是沒男生能幹，總是什麼也做不好。」

　　「這一切都是多虧主人與我同在。其實你女兒平日也非常努力，最重要的是有追求進步的心。而且姨姨不也是女孩子嗎？含辛茹苦地養大自己的女兒，沒有事情比這件事更很厲害了。」

　　「嘿嘿，你這樣說我也不好意思呀。」

　　眼見母親被少年的甜言蜜話，輕易就弄得眉飛色舞，我的心裡就不是味兒。明明一點好處也沒有，此刻對我態度惡劣的少年，卻對著母親口甜舌滑。果然他其實有著什麼特殊癖好，要從我僅有的家裡搶走母親嗎？

　　母親為了掩蓋自己的腼腆，轉移了話題：「話說那你父母呢？他們現在在哪裡？」

　　「我是孤兒，所以沒有父母。」

　　少年乾脆地回答，從這個角度看不到他展露的表情。只見母親得知後摀住了嘴，卻藏不住流露的憐憫。

　　「那麼你有親戚抑或養父養母什麼嗎？」

　　「沒有啊，我從小也是從孤兒院長大的。」

　　「噢！這樣真是太悽涼了，明明是那麼討人喜歡的孩子……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母親懷著惻隱的雙眸混入了異樣的光芒，向少年投以深邃的凝視。

　　「姨姨我，也可以做你的媽媽喔。」

　　這句無比諷刺的說話，一字不差地落入我的耳中，使到我不自覺咬破了唇角。

　　「我一直也很想要一個兒子呢。男孩子既活潑又充滿精力。等到長大後就闖一番事業，成為一位出色的男人。然後老了後孝順我，呀，不用孝順我也沒關係的。只要能光宗耀祖，兒孫滿堂就已經滿足……」

　　只見母親混濁的雙瞳正眺望不存在的遠方，在腦海裡忘我地描繪著理想的未來，愈說愈起勁。

　　這副燦爛無比的笑容，是我從沒見過的。

　　「就算這是開玩笑，但有一瞬間的心動呢。」

　　「那麼……」

　　「但恕我拒絕，我已經不再需要家人了。」

　　「為什麼這樣說？」

　　「『家人』並不是我理想的形式。」少年回答，「主人第十五天曾說過：『家人彼此看似親近，但同時也是最遙遠的距離。』」

　　「簡直荒謬！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家人了。家是永遠的港灣，是唯一的歸宿，是愛與幸福的所在。」

　　「所以，姨姨的爸爸媽媽也是你的港灣嗎？」

　　語畢，母親頓時語塞。

　　她張開了嘴，卻支支吾吾吐不出話來，五官如缺氧般擠在一起。剛才柔和的視線漸漸變得銳利，此刻她就好似擄掠孩子的巫婆般，一副快要吃掉對方的樣子。

　　「明明只是小孩子，什麼也不懂。」

　　母親那欠缺修甲的魔爪正向少年伸去，可是他仍未反應之際，就被誰人拉扯過去──

　　我搶先一步抓緊了少年的手腕，從母親手上搶走了他。

　　「咦？」

　　「快跑！」

　　我頭也不回，拋下一句就拉著他拔腿逃跑。

　　我只顧一味奔跑著，奔跑著。

　　我越過了數不清房間，拐過了數不清的轉角，少年在背後不作一聲，我亦沒有回頭理會他。

　　即使已沒有人追逐自己，我仍然奮力拖著少年狂奔，彷彿不止母親，還渴望從什麼手上逃離。久違的劇烈運動刺激著腦袋的多巴胺釋放，我在奔跑的中途，臉上竟不禁綻放舒暢的笑容。

　　「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一把刺耳而失控的笑聲在空洞的走廊迴盪，當尋求笑聲的來源，才意識到那是出於自己揚起的唇角。

　　這份笑容的含意，此刻的我亦未瞭解。4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DLpO89M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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