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念 - 第七章迷茫

我跪在地上，彷彿全身的氣力都被抽乾，經脈寸斷，只剩一具尚未倒下的軀殼。

四周的聲音彷彿都沉進水底，萬籟俱寂，只有她的聲音，還在腦海盤旋，像一記重錘，一下一下，敲在我信念的根基上。

那支髮釵……還在我眼前輕輕晃動，沾血、破損，卻清晰無比。

那是小師妹的物件，是她昔日最愛的飾物，無論訓練再苦，她總不忘將它插在髮間。

三十年。

我苦修三十年，不為名，不求利，將復仇視作信仰，把仇恨當作命脈，每一日每一夜都提醒自己。

仇未報，人未亡，絕不可忘、絕不可恕！

我不是天資卓絕之人，這條路，是一拳一掌、一滴血一口恨，一步步爬出來的。

為的就是今日。

為的就是這一刻——

殺了上官清影，這便是我復仇之路的開端，可如今，我卻連第一步都踏不出去。

我曾以為這條路，我會走得堅定無悔。

那為何如今，我的手卻如此顫抖？

渾身發顫，胸膛像是被猛獸狠狠撞擊，一下接著一下，呼吸紊亂，血氣翻騰。

忽然間，我怒吼一聲，猛地一拳砸向地面！

「砰！」

青石炸裂，石屑飛濺，血從我拳縫裡滲出來，滴在那裂紋上。

我喘著氣，伏低身子，額抵著冰冷的地面，死死盯著那道裂痕，像是想從那裡挖出答案，挖出我可以相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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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覺得身體像被烈火灼燒，血液像滾燙的鐵汁，在經脈裡橫衝直撞。

這股痛苦，比當年負傷逃命時還要猛烈千百倍。

我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只能抬手，一拳又一拳，狠狠砸向腳下那塊早已碎裂的青石！

「砰！砰！砰！」

每一下，都像是在砸那句我不願承認的話，砸那個我不願相信的真相！

「為什麼是妳……」

我低聲咬牙，把這句話吐出又咽回，再狠狠碾進石縫中，仿佛只要夠狠、夠重，就能將它碾碎、碾爛，從此不再浮現。

拳頭沾滿了血，碎石嵌進掌中，皮開肉綻，火辣的疼，卻比不上心底那股撕裂的痛。

我撐起身來，腳步踉蹌，身形晃動如醉，像個走火入魔的瘋子，跌跌撞撞地走到堂邊。

牆上掛著幾柄儀式用的長劍，我毫不猶豫地拔出一柄，手指握得死緊，青筋暴起。

猛地一劍，橫斬而出！

「鐺！」

長劍劈在石柱之上，火星四濺，柱上驟現一道深痕，如同我心中被劃開的裂口。

可還不夠。

我怒吼著，再一劍！

再一劍！

「鐺！鐺！鐺！」

每一劍，似是將我這些年來的血與恨，一劍一劍地劈出來！

「你們該死……你們都該死……！」

我咬著牙，低吼出聲，聲音啞得像喉嚨裡摻了鐵屑。

手中長劍一陣瘋斬，將石柱斬得滿是裂紋，我卻愈斬愈亂，在不知第幾劍時，忽然停滯。

我這劍，到底是要砍誰？

上官清影？那個曾替我擋下死劫、救我與小師妹一命的人？

那一夜，如果不是她，我與小師妹，早就死在那場追殺之下，屍骨無存。

今日哪還有我苟活於世，背負這三十年血海深仇？

還是我自己——這個連恨與恩都分不清楚的廢物！

我垂下眼，看著那劍上的倒影——

披頭散髮，滿臉塵血，眼中滿是仇恨，卻又混著驚惶與惘然。

那張臉，熟悉得令人安心，卻又陌生得令人噁心。

那是誰？

那是我？

我怔怔盯著那張臉，猛然轉身，咆哮一聲，將劍朝梁柱狠狠擲出！

「轟！」

劍身深深刺入木柱，震得整座大堂似都顫了一下。

劍在嗡鳴，在顫動，像在為我哭，像在為我吼。

我撐著柱子，身子微微發顫，胸膛劇烈起伏，一口氣死死堵在喉頭，吐不出，咽不下。

我低頭，聲音啞得只剩一絲氣息：「我該怎麼做……」

我不甘！

怎麼會甘心？

我以為自己早已成了一把刀，為仇而磨，為恨而生。

可如今竟下不去手！

我若不殺她，如何面對師父？如何面對那一座座墳頭？如何面對，當年流著血、流著淚，死死護著我脫困的師兄？

我額頭緊貼冰冷的柱面，拳頭緊握，指節發白，掌中鮮血淋漓，順著臂骨滴落。

心中有兩個聲音瘋狂交戰——

「她該死！她就是幫兇！」

「她救了你！若無她，你早死了！」

我渾身顫抖，不知是怒、是恨、還是……無助。

只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兩堵無形的牆之間，一面是血債如山，一面是恩情如海。

我撞得頭破血流，卻不知要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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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靜得詭異。

不是風雨欲來的壓迫，也不是劫後餘生的喘息，而是一種死沉的空白。

像所有聲音都被抽走，連空氣都凝結在原地。

我站在滿地瓦礫之中，氣喘如牛，胸膛起伏如破鼓，雙掌血跡斑斑，指節泛白。

而周遭，無一人敢靠近。

那些上官家的長老、弟子、族人，全都僵立當場，像被凍結的雕像，一動不動，目光閃爍，神情震懼。

我知道他們在看我。

但那眼神，與其說是對敵人的警惕，不如說是在看一頭失控的野獸。

就在這時，我抬眼，與她對上了視線。

上官凝雪。

她仍跪在原地，從我揮出第一掌開始，到此刻滿堂俱靜，她連半步都未移動。

就像一株風中搖晃的小草，瑟縮卻不曾折斷。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雙手緊扣膝前，身形止不住地顫抖——但背脊依舊挺得筆直。

她沒有哭，也沒有開口，更沒有向我求饒。

只是靜靜抬起頭，用那雙泛著水光的眼睛，看著我。

那眼神裡，有驚懼，有恐慌，有無助，卻沒有崩潰。

那不是看仇人的眼神。

我胸口驀地一緊，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撞了一下。

這是我無比難忘的眼神。

那一瞬，我眼前的凝雪，忽然模糊了，她的身影，與另一個人重疊了。

小師妹。

那年夜裡大雨如瀑，我與她在山林中亡命奔逃。她腿上中了一劍，血流不止，我背著她翻山越嶺，踏過泥濘、翻過斷崖，渾身早已不成人形。

她明明傷得快撐不住了，卻仍強撐著睜眼，咬牙不吭聲。

她在發抖，卻仍舉起手，緊緊握住我的袖口，還擠出笑意，安慰我：「師兄……我沒事……」

我怎會不記得。

她的眼神，就是這樣。

懼怕，卻堅定；痛苦，卻不肯倒下。

與此刻的凝雪一模一樣。

那個我曾拼命守護的眼神。

如今，我竟用這雙沾血的手，站在了對立的那一方。

那一瞬，我渾身像是被雷劈中，手腳僵硬。

我猛然抬手，重重一拳砸在自己臉上！

「砰！」

拳頭撞上骨肉，唇角立刻裂開，鮮血湧出，順著下巴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可我沒停，踉蹌著衝向堂邊，幾步奔出，頭也不回，猛地撞向一根石柱！

「轟！」

石柱應聲崩碎，瓦礫四濺，整座大堂都隨之一震！

我跪倒在碎石堆中，雙拳砸地，掌心血肉模糊，痛意直竄臟腑，卻渾然不覺。

胸腔裡像困著一頭猛獸，在撕咬，在嘶吼，在瘋狂掙脫！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仰天怒吼，聲音沙啞破碎，像是要將胸膛撕開。

我滿手是血，跪在這殘破的議事堂中，周圍是一地瓦礫，一片死寂。

沒人敢出聲，沒人敢靠近。

我緩緩低頭，望著自己鮮血淋漓的雙手。

我忽然覺得，那不是上官清影的血，也不是自己的血。

那是……劊子手的血。

這一幕——

這畫面——

怎麼如此熟悉？

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無極門血光漫天的那一夜。

我站在刀光劍影之中，看著師兄倒下、師父斷氣，小師妹在我懷中哭得聲嘶力竭……

那時候的他們，踏破我師門，手染我師兄弟的血，也是這樣冷漠，也是這般殘忍。

而如今，我站在這裡，滿手鮮血，看著一個與我無仇的女子跪在地上，強撐著不倒。

我的模樣……與那些人有何分別？

心頭一陣劇痛，像被萬針穿刺，喉嚨發緊，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到現在的。

雙腿早已失去知覺，像枯木般死硬；喉嚨乾涸似火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全身顫抖如篩，卻仍死死地跪著，未曾倒下。

剛才他那幾掌，我親眼看見母親吐血倒地，我想衝上前去，卻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那股殺氣，如劍似嶽，將我如一根草芥般壓制在原地，連一根指頭都無法動彈。

我以為我會死。

可他沒有殺我。

如今，他跪在那裡，滿身鮮血，臉色灰白，唇角滲血，像個被天地拋棄的人。

而我，依然跪著，依然望著他。

我應該恨他的，恨之入骨才對。

他折辱過我，逼迫我，將我當成復仇的工具。甚至連我的摯友，也差點因他而命喪當場。

那時他眼中的殺意，像是要把整個世界屠戮殆盡，那種目光，我至今難忘，仍令我從骨子裡發寒。

但現在，那雙眼已經黯淡了。

殺意褪去，只餘迷茫與痛苦，像是被抽空了魂魄，只剩下一副破爛的軀殼，跪在原地。

我竟無法再把他，簡單地當作「惡人」。

這讓我始料未及。

我沒有原諒他。

我也不曾忘記他做過的事。

可我卻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三十年前，他失去了一切。

那一夜，他什麼也保不住，只能苟延殘喘，從血海中爬出。

那不是逃出來的命，而是一具被仇恨綁住、半死不活的軀殼。

那樣的活著，是不是比死還難？

若是換作我……也許早就瘋了。

我望著他，只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被一根無形的針一寸一寸刺了進去。

我不是心軟。

也不是憐憫。

只是為這樣的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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