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六十五章

入秋之前，天氣終於轉涼。晨起風裏已有一絲寒意，街邊炭火燒得正旺，熱騰騰的蒸氣裊裊升起，裹著糯米香、豆花香、焦糖香，夾在叫賣聲裏，飄滿整條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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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挽著袖子，剛從武館掃完地回來，滿身灰汗未褪，還沒喘過一口氣，就被人堵在了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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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雙手抱胸，靠在朱紅木柱旁，朝他眨了下眼：「三哥，小姐叫你更衣，備馬，說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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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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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你便不肯去，不說你反倒去了。」她笑得一臉欠揍，還頗有點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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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心裏立時警鈴大作，這句話一出口，便知其中定有鬼。他撇了她一眼，想說點什麼狠的，卻見她臉上那副吊兒郎當的神氣，忽然又覺得說了也是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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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又要去逛市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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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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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說完頓了頓，又笑：「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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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得猜。」他甩了甩衣袖，「我不去，今天腰還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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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也成，我自己去割脈給你看。」這句話不是芙桃說的，是從身後那輛剛停好的馬車裏頭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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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愣，轉頭一看，只見紀小姐正揭開車簾下來，一身素藍織錦長衫，腰束白帶，髮髻挽得乾淨利落，腳下登著素面靴子，看起來與平日裡嬌貴模樣不同，多了一份寒意與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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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日頭下，影子被馬車遮了一角，眼神卻如刀般利，直直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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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約好診時。你若不去，我便自己進去割脈。」她語氣平靜，眼裏沒有一絲波瀾，卻讓人心裏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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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嚇了一跳，連忙擋到她前頭：「小姐使不得、使不得……您別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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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也急得一臉白：「小姐，您身子弱，怎麼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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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說笑。」她語氣仍然淡淡的，卻毫無退讓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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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原地，臉色說不上是什麼表情。他一手按著腰，一手掏了掏鼻子，喉頭滾了滾，像是想說點什麼狠話，最終卻只憋出一句：「你們這幫人……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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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話一出口，人已被半推半扶地按進了馬車，耳邊還是芙桃的笑聲：「三哥，你這麼怕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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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到了城西，停在一處頗為寬敞的宅子外頭，門前有兩株高槐，葉子開始泛黃，風一吹沙沙作響。院門上掛著個青底金字的木匾，寫著「陸氏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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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看到匾額，臉立時垮下來，拔腿就想走。「不治也罷，我活得好好的，這點瘤子沒礙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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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剛轉身，就被碧瑤眼疾手快地扯住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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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鬧了。」她氣息微喘，「這是小姐一早拜託陸老郎中特地開診的，平日裏可請不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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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則笑嘻嘻地補刀：「你就當是來長見識。人生嘛，總得讓人扎一回，才算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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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欲強辯，紀小姐已踏入醫館，只丟下一句：「你若走了，我便請郎中明日上門，在你床前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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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極為平靜，卻讓三粒屎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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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館裏頭藥香濃厚，牆上掛著幾幅丹青古畫，老木椅打著蠟，擦得油光發亮。那位陸老郎中白鬚垂胸，精神矍鑠，眼神銳利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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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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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猶豫了一下，還是解了衣袍，將背上的那塊瘤子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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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郎中細細看過，捏了捏，敲了敲，又沉吟片刻，眉頭深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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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瘤外皮不紅不紫，按之不痛，卻壓在骨節上。應是年少受傷之後未曾調理，久積成痰核。早些年若能調治，或可去根，如今……只能漸漸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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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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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郎中笑了笑：「金針引絡，艾灸扶元，外加內服草方。三月為一療程，若能持續，一年之內或可消去六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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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針……是那種細得像發絲，專門扎人的那種？」三粒屎語氣都有點發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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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點點頭：「我陪你，你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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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臉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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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當天下午，三粒屎便被壓在治療床上，背上被扎了三十餘針，針針入骨，一邊還烘著艾火，熱得皮膚都快燒焦。他額上滿是冷汗，牙關緊咬，偏一句話都沒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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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坐在旁邊，手裏拿著紙扇輕輕扇著，偶爾喂他口水，臉上不見波動，似乎這一切本就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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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這麼想治我這塊肉疙瘩啊？」他聲音低低的，像從喉嚨擠出來的，「說不定將來還靠它擋刀救你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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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不治，將來怕是會癱瘓。」她依舊語氣平靜，「你若癱了，誰來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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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比針還狠。他臉埋在枕頭裏，只覺心裏像被什麼東西掏空了，燙得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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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說：大夫也沒這麼說吧？但最終還是沒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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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每隔三五日，三粒屎便要再進一回醫館，針、灸、吃藥，樣樣來齊。他每回都抗拒，嘴上罵罵咧咧，腳步卻照樣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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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紀小姐總能記得他那天該來、那服藥該煎，那回針刺過頭、那次灸火燒得過猛，甚至連他臉色變了半分，都能察覺。她每次都說是「順道來看看」，卻每次都坐得最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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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嘴上嫌煩，心底卻隱隱有些東西鬆動了。他從前覺得，自己這條命，連老天都懶得管，更別提誰會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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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似乎真的有人，把他的病痛、他的冷暖，放在心裏了。有一回，他試探著問她：「你這麼費心，照顧我這個癩痢頭，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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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淡一笑：「人這一輩子，若不為值得的人操心一場，那這日子，也太白過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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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睡得極沉。在夢中她坐在廊下替他熬藥，火光映著她的臉，輕聲唸著一句話：「我閨名叫如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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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夢裏沒出聲，醒來後也沒說，但這名字，就像針灸時扎進骨裏的一根針，拔不得，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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