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月光島 - 03

該怎麼回答呢……我們見過的。十七歲的時候，在這裡。我說好假期結束前每天都要來的，還有寒假。那個永遠沒有到來的寒假……

「你，不記得了？」

溫暖的風挾著潮香襲來。

「你一直在這個島上，收假以後也不用上學？」第二天，生田斗真依照約定帶了衣服。

「不是。」提及自己的事情，山下就非常言簡意賅。他在薔薇花圃旁接過衣服，捧在鼻端嗅了嗅，立刻脫掉身上的袍子。生田連忙別過頭，然後自己好笑起來：急著撇清什麼呢，他又不是女孩子。

「褲子好短。」

看著兩條筆直的腿從自己的舊短褲裡伸出來，他仍然沒有讓眼光多做停留。「不是說要去海邊？我想短一點方便。」

好像他說什麼話都好笑，山下的眼皮上緣彎成完美的弧線。「短也就算了，你身上的褲管這麼鬆，等一下小心水母螫你的小○○。」儘管擁有能掩人耳目的美貌，這個人的確是男孩子，張口就是「小○○」的男孩子……

確認過海水中沒有漂浮的水母，他才踏進潮浪裡。「等一下。」山下脫掉上衣，塞進他放在礁岩上的背包。袒露出瘦而結實的身體，肩膀不寬，胸膛倒比普通少年厚實些，像一隻鼓著胸羽的鳴鳥。大概有陣子沒曬太陽，身上的膚色和手臂相去不遠。生田斗真很快注意到他臂彎內側的膠帶痕跡。是那種固定針頭用的膠帶。皮膚上看不見針孔也是理所當然──昨天已經目睹他的傷口癒合得多迅速。

「沒有問題嗎？」他開始懷疑山下的說法了。

對方沒有回答，脫了鞋跑向海浪，一下子就衝進海水裡。「看得見嗎？海裡有一條藍色的線。別游過那邊，底下有暗流，水也冷。」說完，就投身於水中。

生田斗真也下水游了一會兒。不斷分心，在海面上搜尋明亮的肌膚顏色。算好距離，潛進水底，從後面浮上去，抓住山下的腳。

滑溜溜的腳掙扎著踢了兩下，然後，開始乏力地往下沉。他嚇壞了，游過去托住山下的肩，卻被重量帶著往下墜……

「死不了的。」山下忽然出力按住他，自己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氣。

被迫喝了幾口海水的人跟著浮上來，捉住他手臂，想把這傢伙拖上岸毆打。但是山下的頭髮貼在臉頰上，睫毛和嘴唇都是濕潤的……他呆呆看著他。

這麼一遲疑，溫熱滑溜的身體整個靠上來。「肚子餓了。」

「不是死不了嗎？」腳已經踏得著地面，他拉著山下，往沙灘走。水的浮力，讓身體感覺很輕。

「這跟受傷不一樣，餓過頭還是會死的。雖然，也不知道可以活到什麼時候……」

後來，山下還說過幾次？他記不得了。「死不了的。」「不知道能活到什麼時候。」這樣矛盾的兩句話，生田斗真一直當他是信口胡說，直到──

如果這是同一個人，那麼生田斗真從十八歲以後懷抱著生存下來的東西，也許都來自錯誤的根源。

但就算全部都錯了也無妨。如果他真的還活著……如果……

「嗯？」仍然坐在長椅上的人仔細看他，眼裡有真摯的疑惑。「我們有什麼共同的回憶嗎？」別在胸口的識別證反射著陽光，但仍然可以看清楚名字。

山下智久。

奇怪的是，名字底下沒有標註單位或職稱，有如臨時訪客證，用的卻是和研究所員工相同的白底燙銀字樣，底下襯著月出島研究中心的淡藍色浮水印。

「很久以前……」他試著提醒。

同樣叫做山下的人笑了，笑的時候好像因為羞澀而微微低頭，也和生田遇見過的那名少年一模一樣。「哎，好漫長的開端啊。我直接問好了──我們上過床嗎？」

生田斗真愣住了。一時無法反應過來。

「幸好。」山下觀察他的反應，好像鬆了口氣。站起來。「我想我不至於連這種事都忘了吧。啊，我的意思是，如果對象這麼完美，我絕對不會忘記的。」說著，他用雙手捂著臉，用指腹輕輕揉按鼻樑。

這個動作生田也曾經看過。

「生田主任，大家在等你說話……啊，山下先生。」看清他對話的對象，助理在幾公尺外停住了腳步。

「還是說，我約會過你的女──」

「失禮了，我想我應該是認錯人了。」生田斗真打斷他，雖然心裡並不全然是這麼想的。世間真會有一個叫做山下的，和他如此相似的人嗎？「請問你……是不是有長得很像的兄弟或者……」

「你想說，雙胞胎嗎？」山下智久指著自己的臉，表情格外認真。「真是老套的搭訕藉口，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不是的。算了，別在意。」好像觀賞錯覺畫的違和感，明明是一樣的臉，失去了少年的那份纖細感，變成端凝的美貌了。說話輕浮的型態也完全不同。他轉身，走向野島優希站定的位置。

山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啊，野島小姐，請轉告東所長，記得明天早上的視訊會議，最好傍晚前把現有資料先傳過去。」

「是。」野島朝那個方向鞠躬，過了幾秒才直起腰桿。山下已經走開了。

「他是什麼人？」生田斗真問。

「這個……博物館那邊的事務，我也不是很清楚。」野島小心翼翼地回答。

「博物館？他不是『宗谷研發中心』的人？」

野島優希在門前停住腳步。「主任，是誰告訴你，山下先生是『研發中心』的？」

他感覺到對方語氣裡的緊繃感，勉強笑著說：「不，我剛才看到他從南棟走出來。」

「山下先生是博物館那邊的人。至於『研發中心』嘛，」野島頓了頓，「請主任儘量別問南棟的事。尤其是，跟我們北棟之外的人。」說完，她才刷卡打開後門。

野島的意思很明顯：早上和二宮之間的對話，最好不要再發生。如果沒有所長的授意，一個研究助理，不會這麼諄諄告誡他。

這個研究所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山下智久又是……

海上天象瞬息萬變，早上還是萬里無雲的天氣，到了下午，卻下起傾盆大雨來。

第一天，生田斗真決定準時離開研究中心。「今天我先回去了，希望趕得上五點半的渡輪。」

旁邊的研究員隨口應聲：「錯過的話就得等八點的末班了。」

他開了車，在山上繞了半圈，最後停在西棟門口。不出意料，二宮和也準時地打開超心理學研究中心的大門，看見他的車，把公事包頂在頭上，逕直跑過來。

「這麼巧，沒帶傘正好有便車搭。」

生田斗真皺著眉頭，從後照鏡看他大方地甩落一身雨滴，重新發動車子。「我收到警告了。你想喝兩杯嗎？我請客。」

「這麼快就收到警告了？」二宮和也高聲笑出來。「該不會，你直接跑去問東利彥『研發中心』的詳情吧？」

「不，我問了『山下』的事。」

二宮把手搭在門把上。「可以在這裡停車嗎？」

生田斗真按下中控鎖，車子緩緩下坡。「他到底是什麼人，問起來比『宗谷研發中心』還要嚴重？」

「差不多吧。一樣是編制外。」

「啊？」

「編制外。你在宗谷財閥相關法人的架構表裡，找不到『研發中心』；在員工名單上，也找不到『山下智久』。還有……」

「還有？」

「在宗谷氏的家譜上，一樣找不到他的名字。」

生田斗真把雨刷速度調快。「什麼意思？」

「宗谷財閥的會長，你總知道吧？」

「當然。」宗谷彰，除了財富，在醫藥體系與政界的人脈也達到足以影響國策的程度。「山下……是宗谷家的人？」

「傳聞，只是傳聞。」二宮和也往窗外看，車子正駛在環島道路上。「他是宗谷會長的兒子，當然啦，是私生子。」

「啊？」生田斗真忍不住發出疑問。「宗谷彰至少也有……七十五歲了吧。」他以為，以年齡來說，山下智久至少得是會長的孫子一輩。

「你把會長想得太年輕了。」二宮清了清喉嚨。「不過，表面上是的。宗谷會長是贅婿出身，入贅前的舊姓是山下。所以，山下名義上算是他弟弟的孫子吧。」

「事實上卻是私生子？」

「不是私生子就奇怪了。世間沒有長得那麼像伯祖父，又那麼備受溺愛的姪孫。宗谷會長又不是沒有親生女兒和外孫，什麼時候看過他費心給他們蓋了博物館？」

「……博物館是為他蓋的啊？」

「嗯，你看。」二宮敲敲車窗。生田斗真放慢了車速，往背海的內側方向望過去。

在山丘頂端，立著玻璃拱頂的建築。

就在十七歲的山下帶他去的「秘密基地」的位置。灰色的牆面旁，好像故意似地，還留著那棵老楓樹。

他突然踩下煞車，可把後座的人嚇了一跳。

生田斗真趴在方向盤上，閉著眼睛。

海面蕩漾著滿月的夜晚，他和山下，就是在那棵楓樹下面接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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