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秘色 - 03

「真是的，老師您怎麼這樣說話呢。」席中年紀較長的藝妓笑著圓場。

那人聽了卻沉下臉來。「反正派不上用場，妳們可以回去了。現在立刻。」房內的藝妓們彼此看了看，不一會兒，相繼沉默地走出去，客人喜怒無常，在她們來說似乎是常有的事。

被擅自稱作「夢二的美人畫」的客人就站在原地，看著那男人在凌亂的座席間坐下，拿手背撐著下巴，十足無禮地盯著自己。

被興趣特異的同性盯著看，對於山下智久而言，並不是什麼新鮮體驗。不過，這次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

雖然無禮，卻不是那種低級露骨的看法。總而言之並不討厭。

作為回禮似的，他也毫不客氣地打量對方：浪人似的略長的黑髮，削弱了那副歐式五官間的戾氣；在古希臘風格的鼻子下，微微噘起的上唇形狀，好像隨時準備提出任性的訴求來。浴衣的顏色和臉都相當濃麗，整體卻給人一種淡色的印象。真矛盾。

「斗真，重田會長要的美人畫，你到底畫出來了沒有？」橫山裕總算提著客人的行李出現了，探頭問道。「那可是要送給議員先生的禮品，拖延不得啊。」

「立刻能畫了。還是阿橫你行，這才是『夢二式美人』啊。」被叫做「斗真」的人指著山下說。

山下智久望著橫山裕，同時清了清喉嚨，想要說話。

「唉，唉！」橫山瞪大了眼睛，搶先說：「搞錯了、搞錯了。我給你找來當參考的『美人』，是剛剛的千代小姐和阿怜啊！這位是、這位是，東京來的山下助教授……」

「啊，夢野春齋那個。」斗真不甚在意地應聲，「沒關係，總之現在不是談春齋的時候。現在要畫的是夢二的美人畫。叫阿繁拿畫具過來。」

「現在？」

「你收了重田會長的訂金，想交出他要的畫就別囉唆了。我現在畫。」說著，他接開牆邊一幅蓋著東西的棉布，底下原來是張圖桌，旁邊還有成疊的紙張。

橫山安靜下來，打開紙門，拉著山下走出去。

「喂，你──那個春齋的人，留下來。」他把畫紙和吸墨紙攤放在茶几上。

「我說，這是客人哪。」

「他不留下來就沒有辦法畫。」

「山下老師，拜託了。」橫山裕在山下肩上使勁推了推，把他推回門裡。一個剪著娃娃髮型的小女孩送了紙和畫具進來。門又關上了。

「坐下來吧。」畫家說。

一下子是「夢二式美人」，一下子是「那個春齋的人」，剛才橫山明明介紹過名字的。山下智久心想自己很應當發怒，但他沒脾氣慣了，一時卻也發作不起來。依言坐下了，唯獨眼睛裡透著點不耐煩的神氣。

反倒遂了畫家的心願似的，那人笑起來。「失禮了，請看著窗那邊，山下老師。」

看來這傢伙也並非全然聽不進人話。「現在，我是模特兒？」山下側過身，望著窗外說。

「嗯，來得正是時候呢。差點就交不了差了。」沾水筆在紙上沙沙地移動著。「稍微，抬頭往上看怎麼樣？伸直了頸子……對。很得要領嘛，不愧是美術學院的老師。」

雖說是美院的老師，可是作為研究派，他從來沒有擔任過寫生模特兒。

即使側身望著一無所有的、向著建物間暗巷的窗，仍然可以感覺到那道視線。山下智久忍不住回頭確認，正好與對方四目交接。他不得不開口說話：「請問，橫山給我看的那幅春齋，是你畫的？」

「別動，」畫家並不回答。「再等一下。」

又過了一會兒，跪坐的腳尖正稍稍感到麻木時，畫家終於宣佈：「好了。」

山下智久立刻好奇地轉過頭，看向桌上的圖紙。

他對自己的側影並不熟悉，所以不知道那圖有多神似。不過，那確實是張夢二式的美人畫，畫中人望著窗外，低垂的睫毛下流露幾分哀愁。畫家正為那張哀豔的臉加上頭髮和衣領──當然，是女人的髮髻和和服。

感覺有點怪異。畢竟上頭是自己的臉。

但是確實畫得非常美，有深度似的，再看下去彷彿會被其中的魔物吸引，山下只好不看畫，觀察起作畫的人。膚色要說白，那個橫山裕也很白皙，不過，眼前這人的白，多了幾分不透明感。比起瓷器，更像是凝重的雕塑。

「你會過來這裡……也就代表，那批春齋的畫出了問題？」作畫中的人忽然開口。

「那根本不是『春齋的畫』。」山下智久糾正道。

「喔？」他又笑了。「的確不是。」他的筆尖下正徐徐伸展出印花和服的皺褶，彷彿眼前真有那麼一個穿著銘仙和服的跪姿女子似的。

「這當然也不是竹久夢二的畫。」畫家放下沾水筆，嘆了口氣。「若是夢二，對著你一定能畫出更美的圖來。」

山下不知該怎麼回答，這算恭維還是挖苦？

「你知道嗎？」那人把墨跡未乾的圖晾在桌面上，忽然靠近他，幾乎成耳語的姿勢。「夢二最著名的幾張美人畫，畫的都是他的情人……」

心跳竟快得出奇。

「所以，雖然今天的素材很好，不過我的畫差遠了。」畫家又坐回茶几前，拿起沾水筆。「這不是夢二，只是我拙劣的仿作罷了。」

紙門被猛然拉開。

「畫好了？」橫山似乎就守在對門等候。

「沒辦法，今天我不是夢二。」那人懶洋洋地說。

紙門這側，山下智久凝視著畫紙空白處的署名。

生田斗真。比起豔麗的硬筆畫，字跡很是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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