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秘色 - 02

「那麼，接著看看別的畫吧。」橫山裕正要收起桌上的畫卷，卻被一把抓住手肘。

不期然出手阻止的人也覺得自己唐突，即刻鬆開手。「抱歉，真是失態了。既然第一幅是贗畫，其他的畫恐怕也並非真跡吧？再看下去，沒有多大意義。」

「欸，這就叫作功虧一簣是嗎？」橫山依然笑著人偶般的微笑，雙眼彷彿窺破了什麼似的，露出瞭然於心的神情。「老實說，要不是印章上出了錯，老師你看得出這是一幅偽作嗎？」

他是看出來了：山下智久無法從畫上移開目光，他不是拒絕看下一幅畫，而是拒絕自己收起這幅畫。

山下沉默了幾秒，才坦承：「我……才識過淺，確實看不出來。」橫山知道，這位年輕的學者十分好勝，要他承認這件事，比表面上看起來更困難。

因此他加深了微笑。「被世間認為繼承了有栖川老師衣缽的春齋學專家也看不出真偽。那麼，只需要稍作修正，誰也不能說這是一幅贗品，不是嗎？」

「什麼？」山下確實不懂古董商這番話裡的意思。「行不通的，這枚印章可不能說是小錯。就算我做出違心的鑑定，送到拍賣商手上，略一研究，他們也可能發現問題……」

「不，讓他重畫一幅就好了。當然，別再蓋這個章了。」

此時，山下智久才轉過頭，看住橫山裕。「畫出這幅春齋的人，還活著？」

橫山哈哈大笑，趁他不是看著畫的當頭，隨手捲起桌上的畫軸。「活得可健朗了。」

「……我懂了。」那幅有若妖魅般的畫被收起，山下登時神智清明起來。「你並不是找我來做什麼鑑定的，橫山先生。你是請我來擔當偽造春齋的顧問吧？」

橫山裕將畫軸仔細收好了。「你不會拒絕的。」

「我看不見得吧。」山下笑了。雖然偽畫確實維妙維肖，但僅憑一席佳餚，就想打動他？若是別人的畫也還罷了，這可是夢野春齋呢，於他亦父亦師的有栖川光吾窮盡一生研究的夢野春齋啊。

「因為……有栖川老師當時也沒有拒絕。」

橫山說完這句話，抱著畫軸，站在那裡看著山下智久的神情變化。

「什麼？你是說老師他……」

「三年前那兩幅增修進『春齋大全』裡的畫呀。你說，是不是畫得很完美？至少比那個美國收藏家的故事要可信得多了。」

山下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眼神瞪著他。如果包廂裡有兇器，他現在最好即時逃命，橫山想。但他依然悠哉地動手捆著畫軸。

「不可能，」山下智久堅決地說。「不可能。」第一句是否認，第二句，就是說服自己了。

那是動搖的跡象。

「三年前，我們也在這間包廂裡看畫。」橫山裕走到連接著庭院天井的雪見紙門前，打開門，又轉過身來。「山下助教授，你的弱點是什麼呢？我現在還看不大出來，不過，一般來說嘛，男人的弱點，不外乎是名聲、金錢，或者……女人？」

「你想說什麼呢？」

「沒有人是毫無弱點的，有弱點就能收買。你是如此，有栖川教授也是。現在，我覺得……你和老教授確實很像哪。」

「你太瞧得起我了。不過，這是在暗示我，三年前你收買了有栖川老師？現在要用同樣的價碼收買我？」

「沒錯。」橫山裕爽快承認，反倒令他無話可說。「你難道不想知道嗎──是什麼樣的價碼，能讓有栖川光吾動搖？」

是的，他想知道，非常想。意欲就像研究瓷器的學者們想解開秘色瓷的釉料配方之謎那樣強烈。

好奇心也是種潛伏於暗處的魔鬼。山下智久在魔鬼的影子籠罩下，搭上了橫山裕叫來的出租汽車。

那地方就座落在京都宮川町的茶屋間，因此，打開雨戶，從走廊這端聽見裡頭傳來不成調的散漫三弦和藝妓的笑鬧聲，山下並不怎麼吃驚。

一路上，他也不是沒想過，老師的弱點或許就是女人。畢竟，作為年輕的學生，他並不清楚有栖川的私生活細節。

「哎，人應該在最裡間吧。」

不等橫山帶路，他脫下木屐，快步走向長廊底端，拉開紙門。一個見習舞妓模樣的豔裝少女幾乎撞到他身上。「呀──」少女發出嬉鬧的聲音，奔向座席旁的藝妓。

山下連忙側身讓開，卻冷不妨撞上另一個人。

這回是個男人，身高與他相仿，倒讓他著實吃了一驚──是個拿浴衣腰帶蒙著眼的年輕男人。山下還來不及反應，一隻手先摸上了他的臉。

「嗯？」大概是沒有摸到化妝品的緣故，對方先發出疑惑的聲音。接著，自己摘下臉上的腰帶，定神凝視他。

「總算來了個美人呢。妳們看看，」穿著暗紫色浴衣的可疑男子，回頭對房間裡的舞妓說。「像不像竹久夢二的美人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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