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逆行 - 逢別（三）

聖玄快步走著，走到西後山山腳下的草原，亦是當日若鸝教郁李和玉合打架的寬闊平地。

日落時分，照出大地一片橘紅。

偌大草原中，只有一匹駿馬在跑，牠看來倒不感寂寞，四處奔跑的很是寫意暢快。當聖玄走近時，小男孩轉了方向，朝著他跑來。

見小男孩突然改變跑道，原本在高興看牠跑來跑去的一個黑色人影，也朝看聖玄。

聖玄快步跑了過去，停在小男孩身邊。牠見到他，很是歡喜，長尾巴左右揮，聖玄高興地拍了拍牠。

映期也走了過來，臉上是淺笑，肩後長馬尾亦左右晃動。

聖玄對他說：「在這裏找人，真的不容易呢！」

映期臉上笑容更深，說：「但你也知道我在這裏啊。」

「我問了第四軍團，他們說不見小男孩在軍營，我便想牠可能會來這裏。」聖玄說：「那麼，牠在的地方，你也一定會在。」

映期輕撫小男孩的鬃毛，對聖玄說：「你真是聰穎。」他身穿他的標記騎衣，只是，他頸上沒有再繫黑巾。

映期說：「你來得正好。」然後他微微彎腰，從袋子拿出東西。

啊？是兩瓶青玉壺？

酒？

映期雙眼滿是笑意，說：「我想起那夜在營中你說的話，所以我帶了酒來。」

「太好了！」聖玄接過他遞來的酒瓶，兩人一個碰杯，爽快地喝了半瓶。

聖玄讚道：「好酒！」

映期笑說：「來自向日國的，是最後兩瓶了。我特地留下它，便是為了今天。」

兩人並肩而立，齊齊看著落在一方的夕陽。夕陽是那樣美好，不像高日般遙不可及，投下暖暖橘紅日光。

喝了好酒，又看了美景，聖玄忽地生了勇氣。他站得筆直，轉看映期，堅定地說：「映期，你揍我一拳吧！」

對於他突如其來的話語，映期很是意外：「啊？」

「我是說真的。」

映期面露不解：「你說的，我都聽不懂。」又看了看手中酒瓶，自言自語道：「酒的酒精不強啊，難道壞掉了？」

聖玄自然沒有喝醉，說：「因為我常常干涉你們的事情，還要你們出手相救。」

映期說：「你也幫過我啊。」

是嗎？聖玄想來想去，都不記得自己有哪一次是真的幫了他。狼那回也算嗎？他抓了抓頭。

好吧，要是他不肯出手揍自己一拳……那麼，至少有一句話，聖玄必須跟他說。

聖玄問：「你記得那一晚，我們提及千萬個平行時空嗎？」

「當然記得。」

聖玄鄭重地說：「現在的這個我，要跟現在的這個你道歉。」

映期看來更疑惑。

「對不起……」聖玄說：「映期，真的很對不起。」

映期微頓，又說：「哦，你是說北邊山脈的事嗎？我的傷早痊愈啊。」當時，他為了擋住青津的攻擊，擋在聖玄面前，手受了傷。

「不只有這件事。」聖玄喃喃語道，像是自言自語。

映期一直維持淡淡微笑。瞥見他溫雅的表情，聖玄更是愧疚，忽然不能直視。

映期的眼神是堅定真誠，說：「不管這個你對這個我做了甚麼，你都不用道歉。因為這個我，很高興見到這個你，也與你成為朋友。」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聖玄說。心中除了感激，還是只有感激。

映期淺笑，淡淡道：「不論如何，你都一定要幸福。」

聖玄也微提一笑，輕輕點頭。

或許在某一個平行時空中，他與她，可能會是……

他也曾如此想過嗎？

不過，在這個時空，映期決定為自己送上祝福。

聖玄轉問：「那麼，映期，之後你會去哪兒？」他花了十多年守護太子，現在，他要開始過自己的生活嗎？

「短期內，我會留在古都。」

「是嗎？」聖玄聽後，有些意外。

「是的，在這裏，我有些事要做。」映期說：「之後的事，我未有多想。」

聖玄說：「我還以為你會放個長假。」

映期笑了，問：「放假的話，有甚麼值得去的地方嗎？你有甚麼建議？」

「在這裏，我也認識不多。」聖玄說：「琥珺呢？它是一個很奇妙的地方。」

映期點點頭，說：「好。有機會的話，我也想去看看。」

「好。」聖玄說，還有話想接，頓了頓，最後決定不說了。

看出他有口難言，映期問：「怎麼了？」

聖玄拽拽頭，才鼓起勇氣說：「我曾經以為，白映期不是你的真名。」

映期有些愕然：「啊？」

「我先跟你鄭重道歉。只是，我以前有種感覺，白映期不是你的真實名字。」聖玄說：「日京川是你在軍團中使用的稱呼，我也曾想，那或許都不是你的真名。」

聖玄如此斗膽指控人家用假名，是因為知道真相的話，他才可以在回去後找到映期留下的足跡啊。

京川大人已經死了，這是太子的計劃，或許更重要的是，這是映期的意願。映期決定要離開大宮舞台，這也解釋了為甚麼他沒有在歷史中留下痕跡。

聖玄不可能再視他們所有人只是歷史人物。不管是太子、城玥，還是映期，他們都有血有肉，曾經在這個世界行走，跟他有過一段段經歷。

他們所有人的結局，他都知道。

那位太子，也是忽然長大了的模樣。

不，他或許只是在裝。

不，聖玄深信，他一直都在裝。即使在最後的道別，他也沒有脫下面具。

他真了不起呢，聖玄想。

聖玄不擔心太子了，也不擔心城玥。唯獨，只有映期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在以後，聖玄很認真而徹底地查看過，但他真的沒有在任何書中找到他的名字，就像他從來不曾存在。

映期不單沒有生氣，他微微一笑，說：「白映期就是我的名字啊。」

聖玄一頓，然後點了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映期溫和地說：「我從來都沒有要欺騙你的打算，所以為何不能告訴你我的真實名字？」他的那雙黑色眼睛不見一絲紊亂，是極其溫和，像泛著溫暖日光。

聖玄心中深深歎了一口氣，說：「唉，我真是……其實呢，從來沒有坦白的人是我。」其實，他發現一直以來，自己沒有總是很誠實。映期一定知道自己說過很多謊言，但他從來不曾揭穿。相反，他更幫助聖玄渡過很多困境。

聖玄心中更是抱歉，又說：「我本業不是裁縫，而是一名演員。」

「演員嗎？」映期說，看來有些興致知道更多，問：「演的角色是誰？」

聖玄不好意思的，低聲答道：「啊……太子殿下。」

映期有些意外，眼睛微睜，問：「太子殿下？是那位太子殿下嗎？」

聖玄更不好意思了，說：「是的。」

映期聽後，揚起笑，說：「真好。」

「因為職業關係，我很會記對白，但不太會記住人的樣子。」聖玄說：「好像我的父母，他們的樣子，我都忘了。」

映期收起笑，點了點頭，似是明暸。

聖玄說：「反而，太子殿下的模樣，我應該仍能看見。」還能常常看到。

映期重新揚笑，道：「是嗎？」

聖玄點點頭。

映期說：「你送我鞋子，我也很想送你回禮，但怎也想不到你需要甚麼。」

聖玄低頭看，映期穿著他送的靴子。黑靴一如以往的潔淨，就像新的一樣。

「我送你鞋子，又不是為了和你交換禮物……啊，對了！」聖玄忽然想到甚麼，臉上很是興高采烈，又說：「要是你真的很想回禮，我想到你可以送我甚麼禮物！啊，有些東西，我不應該跟太子殿下提起，他可能會很好奇的。你能為我保守秘密嗎？」

映期揚起笑，說：「我答應你。」

然後，聖玄高興地拿出手機，說：「太好了，它還有電！」手機在這裏沒有用處，他也只是不時用它來照明。為了省電，他也常把它關掉。

聖玄把手機置在兩人的前上方。

「那我要怎樣做？」映期難得地有些茫然。

「你只要對著它笑便好。」聖玄說：「一、二、三，笑！」

映期定睛看著，相當驚奇。

聖玄看見兩人的合照，樂不可支地笑了。他心想，他倆竟能一起自拍照相，實在太奇妙。

不過，下一秒，他又苦惱地說：「但怎麼辦呢？我也想把相片留給你，但即使我把手機留下給你，這裏也沒有電源。」

映期偏偏頭，不明白他的話，但他仍說：「別擔心，我會記得。」

「不過……」

「我的記憶力還不錯。」映期補充說：「一路而來的經歷，我絕不會忘掉，更何況是大家的臉。所以，你不用擔心我。」

聖玄心中有些感動。

映期溫和地笑問：「這個東西是來自你的故鄉吧？」

「是的。」

「你的故鄉，是很遠的地方吧？」映期說：「有多遠呢？」

聖玄認真地想該如何回答，一時說不出話。

映期問：「距離上很遠嗎？」

「不算是，只是……」聖玄該怎樣解釋呢？

見他有口難言的模樣，映期好像了然一切，說：「那似乎真的很遠了。」

聖玄說：「是的，因為那邊有些遠，所以我總擔心，我不能知道你們的事。」

映期抬起眼睛。

聖玄又說：「我曾聽說，因為太后不喜歡文官，加上陞下不適，多年來言重殿都不開會，也沒有人記事。因此，有關太子殿下以前的事蹟，亦沒有被記載。」

「啊，你是擔心這件事嗎？」映期說：「太子殿下必然會將以後一切都記下，就如陞下以前所做的，因為那是殿下的責任。以後，不管身在哪裏的人，也能知道古都大宮曾經發生的事。」

「我相信他。」

「不過，聖玄，你又為何如此重視？」

聖玄認真地說：「對於他人來說，重點是知道古都之中曾經發生過甚麼事。然而，對我來說，意義不單如此。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知道你們過得好不好。」

映期是太子的好朋友啊，太子卻甚麼也不為他留下。

不……聖玄心中早早有個想法，映期的事其實亦即將被記下。要是他猜對了，他也不意外，因為那位必是太子極為信任的人。事實上，這真是相當合乎情理。

要是他猜錯了……那麼，映期過著平凡又安靜的生活吧？這不是他追求的嗎？

聖玄也不執著了。他溫聲說：「石壁一事後，你曾說，說不定以後再不能見面。結果，我們重遇，還經歷了很多。」

映期揚起淡笑，點了頭，等待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聖玄一臉惋惜，說：「然而，這一次，恐怕我真的要走了。」

映期斂了神色，說：「我知道。」

「不過……」聖玄欲言又止。

映期抬起眼神，看來有些疑惑，問：「你還會回來嗎？」

聖玄微微垂眼：「我……」……不能保證。

映期輕輕點頭，沒有說話。

須臾，聖玄打破沉默，說：「未來的事，誰也不知曉，即使是預知。」他樂觀一笑，調皮地眨眼睛。

映期也笑，說：「這不就是人生有趣的地方嗎？因為，甚麼都有可能。」

聖玄說：「對。所以，現在我們大家都活著，真的很好。」

映期微笑，問：「你會把太子殿下的角色演得很好，對吧？」

聖玄堅定地說：「一定，我答應你。他會是最英明威風的君主，我絕對不會丟他的架。」

映期笑開，笑得燦爛，說：「真使人期待呢。」

聖玄說：「你也很好。」

「啊？」

「不論你選擇做甚麼，你一定會做得很好。」聖玄真誠地說：「在我心中，不管你是誰，是映期也好，是京川大人也好，你比誰都要帥氣。」

映期聽後，微微俯頭，提起嘴角。看來雖然有些靦腆，但似乎很高興。

然後，他抬頭，對著聖玄，臉上是感激，俊逸的笑說：「謝謝你，我會記得你的話。」

他舉起玉瓶，朝向聖玄。

聖玄沒有多想。

兩人再次碰壺，瀟灑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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