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硝煙漫闕（三）

長輝送走霧隱城主派來的使者，回到行館的房間，就見房裡的靠枕在木板地上疊成了一座小山，山的底部露出兩個白色襪底的腳掌。

「你在做什麼？」長輝趕緊拉上門，免得讓人看見堂堂太歲帝子宵怪異的舉動。

靠枕山裡傳來悶悶的聲音，「這個重量，壓起來舒服⋯⋯」

騎著巨蠍顛簸了數日，宵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都震錯位了。

「⋯⋯是嗎？」

自己一個人是怎麼把靠枕疊到背上還疊那麼高的？

長輝看著那座山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決定撇開視線。「明兒要出去看雲海嗎？」

霧隱城是座位於峽谷中的城池，每到春夏清晨之際，雲霧會被風吹進谷中，籠罩整座城，故名霧隱。

山裡的人沒有回答，倏然，一枚靠枕飛了出來，砰地一聲砸中對面的牆，上頭支著的窗屜吱呀顫了下，也啪地一聲闔了起來。

見狀，長輝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好，我明白了。」

要一個服用安神丸才能入睡的人，為了區區雲海放棄寶貴的睡眠確實殘忍，也是妄想。

「你將門窗開著，自然就會『淹』進來了啦。」宵的聲音恢復懶散悠然，像是剛才重拳擊出那顆枕頭的人不是她一般。

以前便來過霧隱城幾次，漫天氤氳繚繞，浮幻若夢，卻有涼意絲絲滲透肌底，提醒著身處現實。

「你確定開著門，進來的只會有霧氣嗎？」長輝沒好氣地道。

雖然出帝都以來，一路安穩，但尊神派可還在虎視眈眈呢！眼見著距離舊帝都只剩下幾座城，風暴將襲，寧靜不會一直保持下去。

據公子無咎的說法，尊神派始終無法決定要在何處下手，這害得他們轉為處於被動，只能等待那支徘徊在暗處的箭矢離弦。這種夏雨前的黏膩附著於肌膚一般的感覺，讓長輝不禁開始煩躁起來。

尊神派不想在自己的根據地舊帝都動手，怕落人口實；但想在別人的地盤上下手，除了得冒著叛亂計畫被捅出去的風險，事前也得斡旋周全。如此想來，最好動手的該還是同為尊神派掌握的城池，再來則是對她有怨的惟鬼派舊部，又或是取巧的騎牆派。

舊部啊⋯⋯除掉她，再呈上尊神派的計畫，他們或許認為這是對太子的投名狀吧⋯⋯但是絕對會被未央整死的。不管心裡打算將來如何料理她，未央首先還是霸道護短並首尊帝尊權威的——帝室被臣下刺殺，無疑是對帝尊權威的挑戰。

唉，心煩啊！

宵將臉埋回枕上，悶聲道：「既來之，則安之。」

左右會發生的事總會發生，也許會遲到，但不會不到。

長輝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

他起身往門外走去，「我去給你拿晚膳回來。」

「有勞了。」宵從山底下艱難地伸出手，對他揮了揮。

長輝拉上了門，室內陷入一片安靜。行館雖然臨街，但她選了最深處的房間，並聽不見外頭喧囂鼎沸的市聲。

說來，霧隱城城主雖然不是尊神派或惟鬼派，但卻正是她的舊屬呢。因此不知不覺，就比在其他城鎮時，心理上要放鬆了不少；換作在其他地方，她才不會把自己埋成這樣⋯⋯不會⋯⋯吧？

叮鈴鈴。

腰間玉鈴驟響。宵想伸手取鈴，卻發覺自己將靠枕疊得好極，一個疊一個地嚴絲密縫。不得已，她只得放棄這舒服的姿勢，掙扎著直起了身子，身上的枕頭便啪嗒啪嗒地一個一個往下掉。

宵唉唉嘆著氣，取了玉蠍，輕拂鈴鐺，公子無咎那熟悉的字跡便顯現了出來——

霧隱城。

宵瞳孔微縮。

這時，啪地一聲，拉門被拉開。宵轉過頭，見長輝就站在門口，兩手空空，衝著她笑得燦爛。

宵神情冷了下來，緩緩站起身，看著長輝不發一語，渾身散發著抗拒的氣息。

「怎麼啦？」長輝挑了挑眉，猶是笑。

「你——」宵眉眼凌厲，「是誰？」

將訊息傳送給宵後，公子無咎心裡想道：不知道她巡到哪裡了？

不過她雖然這些年身體略差了些，武學造詣還是在那裡的，身邊還有長輝護衛，多半也不需要擔心刺殺。

正想著，金主事無聲無息地在他身後現身。

「如何？」公子無咎隨口問道。

「屬下失職。」金主事半跪下來，「橋上傳來訊息，土主事近幾日稱病，似有異常，屬下安排的侍女方才進去探視，房內已不見人影。」

公子無咎手上一頓。

帝子殊情動作了啊⋯⋯是找到帝尊悠悠的下落了嗎？

據凌霄和向三身邊的影氏回報，他們打算在帝子殊情解決「家事」後再接手協助進一步的動作——也就是要正式將手伸入鬼闕的地界翻攪風雲了。

只是，真有這麼順心如意的事嗎？

「想來皇太子也開始忙碌了。」應該在鬼神地界之交擺好陣勢了吧？

公子無咎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示意金主事起身。

「我們進宮吧。」

長輝收了笑，定定地盯著宵，半晌又扯開一個不以為意的笑容，「呵，還算敏銳嘛。」

他眼中閃過一道精光，「汝，當稱本座一聲『姨母』。」

「是嗎？」聞言，宵收了厲色，轉為冷漠，「帝母？」

「姨、母。」長輝加重咬字。

宵的語氣沒有一絲抑揚頓挫，「是的，帝母。」

長輝「嘖」了聲，「小夜真是不可愛。」

說著，他一手往身側打開，一手抬起半遮住臉；接著，骨節分明的大手微扭錯位，變得白皙而纖細，寬肩窄腰也內縮變得嬌小玲瓏，放下手，露出與宵別無二致的五官，卻是靈動嬌俏的神情。

悠悠一揚手，身上所著的和長輝同樣款式的衣飾一眨眼間被一襲削肩及踝的玄色紡紗金枝紋斕邊、膝蓋以下金線繡滿版牡丹的修身長裙取代。

宵神色無波地看她變身。她一見到站在門口的「長輝」就知道不是長輝本人，但是沒有幻術的痕跡，她頭一個便想到是能變化形貌的妍媸訣。只是一時間辨不出是帝母還是帝子殊情。但是當她一開口，那濃濃的惡作劇感就很容易辨別了。

「你真是不可愛。」悠悠皺了皺鼻子，又說了一次。

「兒臣知道。」宵的眼裡沒有一絲情緒地應道。

悠悠睨了她一眼，又哼道：「你這一板一眼的性子真是像極了煙煙。」

宵低下眼，「兒臣不敢和練煙雲前輩比擬。」

悠悠嗔道：「我就知道你敬煙煙比敬我要多！」

「兒臣不敢。不過，練煙雲前輩教導兒臣多年，理當敬重。」宵仍是淡漠道。

「你就知道怨我！」悠悠忽然大聲道：「不要忘了，沒有我滴血育脈，世間哪來的你！」

宵一下子無比錯愕。

帝母今天是來找碴的？莫非公子無咎所傳來的提示「霧隱城」指的不是尊神派的叛亂，而是帝母要來找她吵架？

但她隨即跟著憤怒起來。

「是我求你讓我降生的嗎？你有經過我的同意嗎？」

私自操弄她的生命和人生，很有趣嗎？

悠悠咬牙切齒，「每個人都是這樣子降生在這世上的。每、個、人！」

因何獨她一人時常要死不活的樣子？看了著實——礙眼！

「重要的不是如何『生』，而是如何『活』！你就非要死摳著那些破事兒不放過嗎！」

宵聞言不禁冷笑，「你也知道自己幹的都是些破事啊⋯⋯」

悠悠大怒，「你放肆！」

「我還無禮呢！」宵反譏道。

兩個相貌相同的人，怒目而視。驀然——

喀、喀！

一雙踏著木屐的纖足門外落步，兩人不約而同朝門口看去，便見來人掮著一把繪有金邊牡丹的油紙傘，傘面低遮，只露出嫣紅的櫻唇與小巧的下頷。

「你⋯⋯」

宵尚微愣，便聽見身旁帝母聲音恢復了溫和，一字一字唸道：「殊情，吾妹。」還帶了點玩味的笑意。

來人抬高傘面，露出了與在場兩人相仿而明顯更英氣的面容。

她也跟著彎了唇，笑意深深，「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許久不見了呢，長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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