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硝煙漫闕（二）

帝子宵一出帝都，消息就像新藤櫱葉般往四面八方竄了出去。

尊神派位於舊帝都的總部的議事廳裡，不似鬼闕一般的廳堂擺設為實木地板置矮案茵席，座列高腳長桌兩側，一張張的圈椅像鎮守衙門的石獅蹲伏著。

驀然，落地的立座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廳內議事的眾人安靜下來。身為整廳裡資歷最淺的人，佔春遲自動自發地起身離座，走到銅鈴前，伸手按上雕花繁複的鈴鐺處，消息立即顯現於半空中，他將之讀了出來，年輕的聲線在廳內迴盪。

廳內在佔春遲最後一個字落下後，瞬間熱鬧起來。

「各位同志，天機降臨了啊！」一名頭髮花白的老者站了起身，激動地頓著拐杖道。

「正是。」另一名挺著肥大的肚腩的中年男子亦大點其頭，「一離開新帝都，帝子宵有如自斷其臂，不足為懼！」

不管是新帝都、麗都，還是帝子宵，都一樣太過年輕，離了自己的領域就兩眼一抹瞎。

「諸公難道忘了，帝子宵不久前才成功在我們帝都近郊伏擊我們嗎？」佔春遲忍不住出言提醒。

那件事之後，他便同其他同志一樣，取下了身上的紗飾，以示不再認同鬼闕帝室。

「佔春遲的話有道理，諸君請三思帝子宵此時離京的用意。」另一名面容凝肅的男子緊皺雙眉。

「太歲巡狩八方，離開新帝都是理所當然的。」大肚男子一臉的不以為然，「而且帝子宵慣常是前半年在宮裡，後半年外出的。」

「謹慎是好事，但可別太過多疑了。」

「佔春遲仍是認為刺殺帝子宵一事，不妥。」佔春遲朝著他們躬身道。

雖然只交手過一次，但帝子宵可是曾經熱門的太子首選，如何會是能簡單拿下的？這半年多來，他一直想方設法，勸同志們更改計畫。但是大老們已被帝子殊情說服，認為帝室的存在是他們回歸神疆最大的阻礙，決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帝尊悠悠一脈的帝室斬草除根。

「哈哈哈！我看你是嚇壞了。」大肚男子大笑，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帝子宵那種奶娃娃，何足懼哉！」

白髮老者亦道：「佔春遲，此事乃在場諸公協議後的結果。」

佔春遲抿了抿唇，不得不閉口不言。

他知道同志們等著回歸神疆的一日已等得太久，等過了一代又一代，有人溫和靜待、有人絕望放棄，亦有人選擇劍走偏鋒。

見狀，肅容男子也嘆了口氣，「罷了，不要等到我們帝都地界，過幾日便動手吧，免得夜長夢多，太子未央想問罪也能開脫過去。」

「派出所有人手，務必成事。」

佔春遲無法，只能躬身稱是。

相較遠方人的心事重重，離了帝都的宵反而放鬆了許多。

過往那些在帝都度過的時日，她幾乎都在和未央為了太子之位勾心鬥角，如今想來疲憊得很。雖然是往著刺殺奔去，她卻覺得萬分鬆快。倒不是想死。

她確實時不時會有「不想活了」的想法，但並不是想尋死，而是想從處於絕望深淵的人生解脫。

儘管對大部分人來說，「不想活了」與「想死」的分界模糊得幾乎就是一體。

她忍不住對一旁騎在暮影上的長輝抱怨，金星亦舉了舉螯狀的觸肢附和。

長輝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我的帝子，那是你有錢有閒才有心思想這些，普通人光為營生就耗盡半生，誰在乎它們是一樣還是不一樣。」

「我也是普通人啊。」宵語氣委屈。

「我不是說你的病，是以身分地位而言。」長輝又是一個白眼，「有病怎麼了？你不是一樣要吃飯睡覺？」

宵犯了心疾後，有時候便像這樣敏感多思，明明以前還笑他多愁善感的。

宵睨他一眼，「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很煩？」

「我常常覺得你很煩。」長輝不假思索道：「但最讓我煩的，是你質疑自己。」

「唔⋯⋯」宵聽了安靜半晌，「先前公子無咎說我陰沉又刻薄，一點也不可愛，不知道晏明是喜歡我什麼。」

公子無咎！那隻八哥！

「他憑什麼評論你！就算是晏明也不行！」長輝氣歪了臉，「反正你知道晏明是真的珍愛你，這是你們兩個的事，這就足夠了！」

宵見他怒氣勃發，反而忍不住笑了出來，引來他怒目而視。

「我很認真的！」他大聲抗議。

「我知道。」宵強扼住笑，正色道：「我也是認真的，謝謝。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你對我都不曾改變態度，謝謝。」

「謝什麼啦！吼！」長輝別過臉，用肩膀飛快揩去眼角的淚，「以後也不會改變啦！煩死了你。」

他不會改變，他不會放她孤身一人。情愛什麼的太不可信，看他的父母就知道；帝尊和太子都是不靠譜的，曉風又還小。

宵微微一笑，沒再說話。

對這個一生摯友的謝，再多，都不嫌多。

她知道，他待在自己身邊不只是職責，還有義氣和真心的愛護。

「不知道曉風交給太子要不要緊。」長輝轉了話題

想起出發時吵鬧著要跟、結果被太子未央抓住一把抱走的曉風，長輝不無憂慮。

「未央既然真心將他當作弟弟，就會保全他。」這一點倒是不需要懷疑。

未央平常雖然多用心於自己的風流韻事，但是負責照看曉風時，向來會記得抽空看顧他。

長輝奇怪道：「她如今看著也是真心將你當作姐姐，但怎麼往日和現今用心差這麼多。」

宵做世故貌，嘆道：「你不會明白，我這妹妹的感情很深沉的。」

和惟鬼派沒有放棄過想要她上位一樣，未央多半也沒放下殺她的念頭。只是大約她還有可利用之處，遲遲沒見未央動手。

長輝一頓，「我也是經歷過很深沉的感情的⋯⋯」

「歎曦嗎？」那要說是深沉還是激烈？

「等等！」長輝心頭驀地閃過不祥之感，「太子⋯⋯該不會還是要殺你？」

「啊⋯⋯沒意外的話，是吧。」宵望向遠方，神情平靜。

「為什⋯⋯？」她現在明明那麼喜歡宵，不是嗎？難道，那只是為了攏絡住宵在演戲？

宵看他一眼，「倒不是演的，我感覺得到她的熱烈。只是，我就是那不安定的因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變成叛黨的頭頭。」

「你才不會！」長輝叫道。

宵在他的母親練煙雲身邊長大，所受的教導是如何定國安民、為民謀福祉，不會為了自身的利益而置民於水火之中。

「這你知道，而我沒心力也沒興趣。」宵笑笑，眼裡是值太歲以來常見的無奈，「但不是人人都相信。」

就如同帝母和帝子殊情一般，她與未央亦終將一戰吧⋯⋯

*對尊神派而言，舊帝都才是他們的「帝都」，現在的政治中心他們稱「新帝都」，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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