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硝煙漫闕（一）

當值太歲期間，宵習慣先在帝都理事半年，再外出巡視半年。

依公子無咎的消息，叛黨中會由已隱忍數千年的帝子殊情親自對付帝母，她被分給了尊神派，而待帝尊悠悠與她皆身亡後，叛黨再發動宮變拉下未央。

以尊神派目前內部青黃不接的景況，當會謹慎地按捺著，直到下半年她離開帝都出巡，再於路上伏殺。

明明可以讓公子無咎直接除掉帝子殊情，將叛亂從源頭翦除，偏偏帝母不願意。她說想看看當年的手下敗將，捲土重來能做到什麼程度。

宵不免有些抓狂。

不過宵也確實沒時間理叛黨，自她進了太歲殿，每天不到月上中天是回不去自己的闌珊臺的。

除了處理未央積壓的事務，還要安撫對未央滿腹怨言卻拿她無法的群臣，每天都有人揪著她的袍角又是嚷又是嚎的。

鬼闕眾臣其實也不想這樣，和看起來跟帝位仍頗為曖昧的帝子宵來往密切，無端地引太子的猜忌。但他們會這樣，還不是因為太子的緣故。過去太子還是帝子時，雖然行事荒唐兼風流無度，但為了和帝子宵爭太子之位，還是肯幹實事的；偏偏成了太子後，大有學帝尊悠悠雙手一攤、諸事不問的架勢。

宵很無奈。

尊神派向來和她不對盤，如今更是雙方都在數著日子虛應故事，所以面前的這些大臣多是她惟鬼派的舊屬。他們話裡話外的暗示，她再明白不過。

但她也清楚未央這幾年這麼擺爛，絕非本性，只是不知道當中受了什麼刺激才這樣。

終究兩邊都得靠她安撫，就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宵深深嘆了口氣，疲憊地揉了揉眉頭。

驀然，殿門口懸著的琉璃燈下閃過一道嬌小的黑影。

宵一驚，竟是到了如此近處她才察覺。定睛一看，卻是一襲織金帶鑲邊削肩及膝睡袍的曉風，赤著雙足，神情木然。

「阿弟？」宵下意識地皺眉。

未央的逐雲閣向來出入複雜，所以不管是輪到誰帶著曉風，一律都是讓他在宵的闌珊臺歇息。

但闌珊臺離太歲殿可是前廷和後宮的距離，怎地大半夜地一個人穿越大半個帝宮來到這裡？

聽見她的呼喚，曉風的表情才起了些變化，但是看著還很迷糊，「大姐⋯⋯姐？」

宵放下手裡的卷宗，對他招了招手，他呆站了一會兒，才步伐不穩、歪歪扭扭地朝她走去。

走到宵身邊，曉風咂了咂嘴，靠到她的肩上。

「被夢魘住了？」宵低聲問，小心不要再驚嚇到他。

曉風眨了眨眼，歪著頭回憶，最後迷茫地搖搖頭，「不記得了。」

「無妨。」宵摸了摸他的頭，「現在沒事了。」

看起來還有點像夢遊。今後不只他醒著時要費心陪伴，睡著了也不能有半點鬆懈了。

這時，長輝的氣息也出現在殿門口，宵抬眼便見長輝現了身影，大步跨進殿裡。

「宵！」他語氣急促，「曉風他——咦？」

看見偎在宵身邊揉眼的小人兒，長輝已經跳到喉頭的心頓時落回了原處。

入夜後，他便帶著曉風回到闌珊臺，哄了入睡。沒想到他不小心瞇了一下，睜眼榻上就沒見著小孩了。急忙四下尋找，闌珊臺上下愣是半個娃娃影子也沒看到。他想起叛黨想對帝室下手，頓覺不妙⋯⋯

幸好，是在宵這兒。

「好像是夢遊。」宵托著腮，有些困惑。

以前沒這症頭啊。

「夢遊？」長輝愣了下。

這孩子現在除了會大半夜突然坐起來直勾勾地盯著人瞧，還會夢遊了？而且動作還輕巧得沒讓就在一旁的他察覺，自己跑了這麼遠？罷了，總歸是他失職了。

「抱歉，是我的過失。」長輝低頭認道。

「今後務必多加注意，現在是非常時期。」宵抱起開始點頭瞌睡的曉風遞給他，看了看案上公文，決定今天就處理到這裡。轉頭執起琉璃燈，和長輝一起往闌珊臺而去。

「今天他們倒是消停了些。」沒再大晚上了還死賴著不走。

宵肩膀微頹，映照在地上的光影晃了一下，便聽她深深嘆了口氣，「他們何曾消停過。」

就連這五年來，她在麗都休假的時候，惟鬼派都還有人會特地送禮到夕照闌珊，何況是現在她本人回了帝都。

「還是那些話嗎？」長輝不由得也感到無奈，微微苦笑。

宵做不做太子、甚至有沒有機會越過未央登基，身為她身邊最親近的侍衛長，他很無所謂，他只願宵過得舒坦順心。假使帝位為她所欲，那麼便是要他漫血成途，供她步上帝尊寶座，他亦甘之如飴。

「我早該知道，只要我活著，他們就不會放棄。」宵眉間鬱鬱。

長輝不禁皺眉，「你不需要為旁人的野心負責。」

宵憂鬱地笑了笑，「但終究是我挑起的野心⋯⋯」

當年與未央相爭，各攏派系，耗費權術。雖說未央成為太子後並沒有為難她的舊部，但這些人始終難以安心；如今她又回來了，儘管只是一年一輪的太歲，卻不是虛職，他們自是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哼！夠聰明的話，還不如趁尊神派這會兒漸漸失了勢，趕緊認好了太子未央這個新主公。」長輝譏諷道。

宵看了一眼絲毫不掩飾輕視的長輝，涼涼道：「他們自是比不上長輝大人聰明伶俐，否則怎麼還會這樣苦苦掙扎。」

長輝暗道不好，他只顧著怨懟那些不長眼的傢伙惹宵疲憊心煩，卻忘了他們也是她用心結交過的舊屬，難怪她不高興了。

長輝正要開口，宵卻搶先道：「我遷怒了⋯⋯抱歉。」

對自己生氣，煩躁無法發洩，總是下意識就讓親近的人中了箭⋯⋯她的脾氣修行總是還不夠到位。

長輝看了顯得更加沮喪的宵一眼，遂故作輕鬆地道：「既然你都道歉了，那本大人就大發慈悲，原諒你，也原諒那些苦海掙扎的癡兒吧。」

他用肩膀撞了撞她，將她撞得一個踉蹌，換得了一個兇狠的瞪視。

「你想為他們謀劃日後，也得他們願意聽你的才行。」

雖為舊部，但如今的惟鬼派明顯已不是現在的宵能完全鎮住的了。

宵一愣，不無苦澀地點頭，「我，明白。」

「哼哼！明白？」長輝哼道：「你就繼續煩惱吧。」

宵只有苦笑。

它最近一直在做夢。

說是夢，它其實也不確定是不是這麼說的——畢竟，它不是人。

它很早就有了靈識，知道祖父的絕情，知道母親的怨恨，也知道母親日漸虛弱，保不住它了，只能淚流滿面地將它獨留在這一片漆黑之中。

這裡，是無光的世界，沒有時間感，它只知道自己待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和當時的母親一樣漸漸虛弱，卻也久得足夠它從谷底緩慢地恢復過來，甚至再度有了人形。

但是「他」並非完全的它，仍有部分的元神散溢在外。

然後，「他」被人帶走了。

接著，它就開始斷斷續續地做夢——「看見」被帶走的「他」所見所聞。

多麼美好。這就是它和「他」原本應有的生活嗎？

它忽然覺得，這裡，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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