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紗：雙人舞 - 楔子&藍莓色的祝福（1）

二零二七年一月十三日，晚上八點，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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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演了，入戲太深的話，是誰都會被臉上的面具悶出病來的。

在J小姐的臆想之中，男友A先生戴的那張過於玲瓏、過於親切也過於精明的面具說到底還是褪色了。

不是從邊緣一點一點慢慢擴散的那種，是很乾脆俐落的說一不二。

褪成白色還不夠，整片盡化作透明，讓她想起了白蘭地的玻璃瓶身……2000年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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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念頭閃過J小姐的腦海：直接一掌拍飛這副剔透而刺眼的面具，就好比一年多以前，某個比現在溫暖得多的長島的晚上，她冷冷地粉碎了一瓶上好白蘭地27年的靈魂那樣。

然而，她只是嚴緊地捂住嘴，叫自己安安靜靜地，別哭、別鬧，也不要笑，因為連白痴或瘋子都曉得這可完全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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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吧，我們不要再來往了，不要在彼此身上浪費時間了，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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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小姐眼皮眨也不眨地凝視手機螢幕，看著A先生自己拿掉了面具，露出的棕瞳失去了往昔光采，粗糙乾澀的薄唇一如枯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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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則訊息氣泡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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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適合。妳跟我都不是對方在找的那一片拼圖。沒錯，我倆顏色是很相近，可如果妳夠仔細的話，應該也會同意我的看法──合不來的，只剩永無止境的摩擦，摩擦生熱，然後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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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就別勉強凑合了，這也是為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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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大約一個月後就是情人節，J小姐今天出門不為別的，正是為採購準備要給A先生的驚喜禮物，而她現在正從百貨公司的樓梯一階一階地慢慢走下來，兩手共提著三份購物袋，白的黑的和紅的，右手則緊抓著一杯星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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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到銜接下一個階梯段的平臺，打算在A先生好長一陣沉默後、在他封鎖她之前，回覆他一些話，又或者說是她理所當然地要問一句：為什麼？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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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樓梯時，J小姐只往下模糊地瞥了不到一秒鐘的目光。

然後，她想在鍵盤上敲的「意思」打成了「中世紀十大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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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

她結結巴巴地咒罵一聲粗話，抖著手去碰狠狠扭傷的那支腳踝，懷疑那兒的骨頭要不是斷了就是錯了位。

踩空跌跤時背脊硬生生地撞上臺階的銳利尖緣，不用去照鏡子她也清楚後背──確切而言，在那道既難看又恐怖的疤痕旁邊──肯定添了不少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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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母親此時在一旁的話，勢必要說：「站起來，別一副可憐相！少來，妳不會痛的，也不要給我哭，妳的眼淚從來都不是珍珠。繼續走啊，人這輩子就一件事：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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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親愛的、偉大的、永遠明智的母親根本不在美國境內。

也許在巴黎，或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管他的！

因此，J小姐就縮著身子坐在陰影裡，撕開杯口的透明膠帶，讓熱牛奶燙傷味蕾的痛覺稀釋腳踝的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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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個小女孩一樣啜著牛奶。

希望香濃的甜膩能夠化解心裡的苦楚，可這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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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小姐放下手機，將又冰又滑又挺有份量的購物袋抓進懷裡，緊抱著它們。

我不難過，她在心裡這麼想著，把整張臉埋進袋子裡，聞著人造玫瑰香精的味道。

我有一對會唱情歌的泰迪熊，我有一瓶20年的特級瑪歌紅酒，我有三副超酷的時尚墨鏡和兩副閃瞎別人眼睛的雙子座造型螢光耳環，所以我不會難過的。

我不痛心，一點也不痛心，我怎麼會痛心？她笑著想道。

我好極了一一如果說在這天殺的毫無道理可言的世界中有什麼我可以確定的，就是這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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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踝還沒緩過來，而且J小姐想喝完剩下的牛奶，她將手伸進黑色的那個袋子裡按了按鈕。

噓，泰迪熊在唱歌，別哭，別鬧，也不要笑……跟著弦律輕輕晃呀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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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七年一月十九日，晚上九點零七分，皇后區第二大道某個十字路口的監視器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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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J小姐在地鐵站偶然看見完全斷聯的A先生時，她的雙腿逾越本份，搶在大腦之前替主人做出了決定：她一路追喊他幾百多公尺，不顧周遭行人投來的五顏六色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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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先生越走越快，沒有停下來聽她說話的意思，甚至是頭也不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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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J小姐停下了腳步，應該說是腳踝的舊傷──恰恰是那天她為了回覆他分手訊息摔出來的──逼她蹲在大馬路中央。

疼痛使她沒注意到交通號誌轉紅、左手邊殺過來一臺粗心駕駛的福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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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這時，A先生迅速回過身來，把明顯驚呆的J小姐用力拽向行人道，過程中自己卻重心不穩，栽倒下去，來不及減速的車主隨即攔腰撞飛了他。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大家看著J小姐幾乎是同時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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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安靜。

噓，世界難得如此安靜，安靜得彷彿這毫無道理可言的世界是場虛擬遊戲。

遊戲結束了……嗎？

（楔子完，以下為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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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舞伶冰雕，正於酷暑下優雅地融化著，縱使妝花了，依然美得驚鴻一瞥……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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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來嘛！一起買球冰淇淋吧！」

　　歡快地喊著我名字的，是我新交了快半年的朋友，艾芙瑞。

　　上完瑜珈課的她取下了髮圈，瀑布似的柔順金髮燦爛得叫人移不開眼。

　　噢，冰淇淋，我的最愛——不，等等，是土耳其冰淇淋……惡夢就算裹著糖衣，依然是惡夢。

　　「嗯，我看著你們買吧。」

　　我的聲音只有蒼蠅聽得見，艾芙瑞和另外三個女孩見我跟著靠近冰淇淋攤販，大概當作我也要玩上一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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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Merhaba［註1］，美麗的小姐們，妳們最愛的口味是？」

　　艾芙瑞最愛草莓，海莉喜歡牛奶和巧克力，凡妮莎只吃香草，潔西卡嘛……她肯定是選最奇怪的口味。

　　「香草，謝謝。」

　「請給我草莓。」

　　「巧克力！」

　　「酷耶，你有賣啤酒口味？」

　　不錯，我越來越熟悉她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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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淇淋老闆看上去頂多二十歲，但我並未因此低估他戲耍顧客的本事。

　　起初他像超商的厭世工讀生一樣，守規矩地舀裝好四支甜筒，接著紳士般優雅地遞給我的好友們。

　　以數學題比喻的話，這絕對是陷阱題。

　　「一共是六美元，小姐們。」

　　我靜靜聽著手提包拉鏈的清脆聲響，和洗撲克牌似的數鈔聲。

　　「嘿，海莉，妳拿到我的啤酒了！」

　　我打賭，她們如此默契的遲頓是故意的，這群女孩平時可是要多敏銳有多敏銳。

　　「老天，凡妮莎，我差點舔了妳的香草！」

　　正當四人要交換回正確的口味時，天上彷彿有條透明的細繩，瞬間抽走了所有甜筒。

　　「很抱歉，我只是笨手笨腳，讓我再加一球做為補償好嗎？」

　　小販說到做到，加量版甜筒閃亮登場，女孩們驚喜的抽氣聲惹得我猛吞口水。

　　「喂，你又弄錯了，我明明說了香草！」

　　「哦，是嗎？」

　　經典的戲碼開演，除非小販手滑，長柄勺上的冰淇淋永遠不會被顧客搶下。

　　唯一令我眼睛一亮的，是這位小販兩手同時耍弄著四支長柄勺——說不定他在幹這門外快前是特技演員或街頭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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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天，你不要你的小費了嗎？」

　　潔西卡惱怒地尖叫道，但我其實清楚她正樂在其中。

　　「琴，還不快來幫忙！」

　　在我看來，她們最需要我幫忙的部份，是防止她們把餐車給掀了。

　　由於我加入了戰局，啤酒冰淇淋順利地落到了潔西卡手裡。

　　「哇啊哈哈哈！」

　　海莉跟凡妮莎就沒那麼好運了，她倆為了爭搶冰淇淋撞到了一塊，互相抱著在地上跌成一團，卻仍笑得開心得很，她們試著站起來，不過大概早笑抽了肚子，又把對方絆倒了。

　　如果我身上有手機，一定會忍不住拍下這逗趣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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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不買球冰淇淋嗎？很好吃呢，琴。」

　　艾芙瑞舔著莓紅色的甜品，笑瞇瞇地問我，幸福的表情十分純真。

　　「不了，我沒帶錢。」

　　「那我請妳呀。」

　　「不用——呃，我是說謝謝，但我這幾天牙齦過敏。」

　　「可是我看見妳今天休息時間時，喝了好幾口冰水耶。」

　　一如既往，艾芙瑞總是能輕易戳穿我每個蹩腳的藉口，她只有在這種時候會叫人心慌。

　　「我按飲水機按鈕時沒注意到……」

　　我真的……不想說出事實，破壞現場的氣氛，我跟土耳其冰淇淋有段不算美好的過去。

　　「少來，我們都曉得妳一向很在意形象，琴。」

　　凡妮莎？她老是這麼直接，但沒射中靶心。

　　「承認吧，妳剛才一定在心裡笑我們蠢爆了。」

　　海莉甚至用甜筒指著我，等一下，鼻尖怎麼涼涼的……

　　「潔西卡，妳——喂！」

　　潔西卡舔了我鼻子上的巧克力，笑嘻嘻地道：「嗯，好吃。」

　　「妳是小狗嗎？」

　　潔西卡式的冒失有種魔力，讓人無法真正對她生氣。

　　「汪！」

　　幾秒鐘後，一陣笑聲如爆米花引爆了大家的笑點，但不是出於我。

　　「原來妳的小費是逗人開心，希望下次還能碰到妳，可愛的小姐。」

　　小販的聲音聽上去挺渾厚，但乾淨。

　　「好哇，那以後算我便宜點？」

　　就算花八百萬年，我也學不來潔西卡的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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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嚐試土耳其冰淇淋時我七歲，我永遠搞不懂……那時的自己怎麼不像其他活潑的孩子，勇敢而雀躍地去追著勺子跑。

　　我只是在發現小販不給我甜筒的當下放聲大哭，整條街的人都在看我。

　　而我的母親，巴黎赫赫有名的小提琴家，約瑟芬•圖爾•朗格萊，不計形象地以俐落的耳光封了我的口，從目瞪口呆的小販手裡搶下了冰淇淋。

　　路過一個垃圾桶時，她隨手把它丟了進去，動作優雅得很，好像她丟的是手帕。

　　「妳沒資格吃，那真是叫人失望的表演，琴。」

　　至今我仍忘不了她講的每一個字，和那居高臨下的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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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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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人卻在雪梨忙著演出，也許下個月才能見到她吧。

　　依舊是寂寞的生日，在搬來洛杉磯前紐約的朋友一個也沒有寄來生日賀辭。

　　不意外，我和他們認識根本不到一年。

　　艾芙瑞他們呢？就四人目前的表現，她們完全不知情。

　　我不想自憐自艾，也不奢求什麼生日派對。

　　驚喜？約瑟芬認為我的人生不需要它，就像她討厭編舞家讓我跳他們自創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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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恍神啊？你不要我就不客氣了喔。」

　　回過神來，海莉戴著情侶戒指的手在我眼前上下晃動。

　　「艾芙瑞，我說了妳不必請我——」

　　「不是我啦，是他說要請妳。」

　　我這時才注意到，面前的淺藍甜筒並非由長柄勺吊著，而是由老闆穩穩地握住，逕直遞給我。

　　「每個女孩都值得一支讓她綻放笑顏的冰淇淋。」

　　第一次，我被異性凝視這麼久，卻不覺對方失禮，仔細一瞧，他和雪國模特小甜餅［註2］像是一對雙胞胎。

　　但認真想想，我心裡的悲傷已經明顯到被他看出來了嗎？

　　快，這時候約瑟芬的女兒琴•埃樂蒂•勒費夫——未來的芭蕾舞女首席——該怎麼補救？

　　「真是太感謝了，祝今日幸運女神眷顧你，我非常高興。」

　　安啦，我確定自己足夠大方，笑容不會太誇張，絲毫沒讓對方難堪。

　　小販對我回以露出亮白牙齒的燦笑。

　　我想，接下來整個晚上我的腦袋將自動播放這個畫面，陪我熬完我的十七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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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妳牙齦過敏，想給妳介紹這裡一位很有名的醫生。」

　　離開南加州大學校內的流動攤販區後，艾芙瑞靠過來，攬過我的手臂。

　　希望她不是在計較我騙了她。

　　「我不習慣給人請客，抱歉。」

　　淡淡的玫瑰洗髮乳香使我放下了戒心，好吧，我可以跟艾芙瑞輕描淡寫地回憶那段經歷……

　　「不——公——平！」

　　沒人跟潔西卡強調過她的嗓門大到會讓人忘記原本要講的話嗎？

　　「琴，妳一毛錢也沒付就拿到了三球冰淇淋！為什麼？妳是女巫嗎？你催眠那個老闆了是吧？」

　　「可能喔。」

　　我猜，啤酒口味沒能滿足她的味蕾吧。

　　「是啊，而且他從頭到尾都沒耍艾芙瑞。」

　　凡妮莎投來的目光帶點探究意味的犀利。

　　「妳美呆了，琴，美到他忘了怎麼耍人。」

　　海莉的結論差點沒讓我把冰淇淋吐出來。

　　「妳也想太多了，有沒有可能……他只是在可憐我忘記帶錢包？」

　　女孩的嫉妒淹沒了我，好在艾芙瑞即時拉了我一把：「琴，今晚來我家吃飯怎麼樣？不准再拒絕我了喔。」

　　更正，她分明是不動聲色地推了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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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Merhaba，土耳其的招呼語

［註2］：雪國模特小甜餅，英文名George Pomogisebe，俄羅斯男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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