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劍起風雲（五）

小小的人兒睡著了，手裡緊緊握住宵的指頭，仍微微顰著眉，似是不太安穩。而為了讓他握著手，宵坐到了地上，背靠著床，抬起一隻手將手指塞在曉風的掌心。

看著宵為了哄睡幼弟而擺成彆扭的姿勢，晏明不禁出神。

他遇見宵時，她雖睡得多，卻淺眠，入睡也難。當時為了讓她舒服入眠，也是正宗與偏方齊上，嘗試了無數方法。而一旦她睡著了，他必然小心翼翼地不驚擾她。她在他懷裡熟睡，便是圓滿。

如今這算是風水輪流轉了吧。

儘管知道那只是個孩子，晏明仍難免吃味。

晏明撩了袍子，貼著宵的肩頭，也坐到地上。

宵便就勢將頭靠到他的肩上，「我這也算是左擁右抱了。」

晏明橫眉，「誰准你左擁右抱了？」

「哎呦，我的哥哥，較真了啊？」宵用頭撞了撞他的肩膀，「這是我阿弟仔啊。」

晏明按住她作亂的腦袋，輕哼：「也就是你弟弟，我才讓他這麼在我面前這麼囂張。」

「他佔有慾很強，不安全感也是。」宵瞄了晏明一眼，「莫非你們就是傳說中的同性相斥？」

晏明哼了聲，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道：「你們長得很像。」

除了沒有人見過孕中的帝尊悠悠外，帝子曉風自幼便都由帝子宵照顧，也是帝子曉風實為帝子宵所出的傳聞如此繪聲繪影的原因之一。

「這就是血緣強大之處。」

塑造了一個人的外在形貌之外，還能強行連繫起或許彼此沒有情分的人成為「家庭」⋯⋯想起來都覺得諷刺。血脈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宵正出神，忽聽晏明低聲道：「⋯⋯像你很好。」

「什麼？」她抬頭去看他。

他撇開頭，聲音很低，「孩子⋯⋯像你，很好。」

他會同寶愛她一樣，珍愛他們的孩子。不會讓他們的孩子，經歷他所遭遇的那些不堪。

宵看著他，心思迴還輪轉，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最終小聲說道：「不好。」

晏明倏地轉頭看他，雖沒說話，眼中的光卻已沉了下來。

宵抿著唇，垂下眼，「我⋯⋯不好。」

即使對別人能說得冠冕堂皇的道理，然而每當獨自一人，她卻無力抵抗自己的墜落。像是墜入深淵，緩慢卻確實地一點一點沉沒，望不到落地的可能，然後，陷入更深沉窒息的絕望。

「我⋯⋯」她眼神空洞，「不喜歡我自己⋯⋯」

晏明心頭一揪，酸澀地發疼。

帝子宵的心疾啊......

他輕撫宵的頭髮，思考了一會兒，謹慎道：「如你對你弟弟所說的，你屬於你自己。我雖不擁有你，但我會在你身邊，你一抬眼就能看到我。」

「你不喜歡你自己，但是，我很喜歡你。不管是柔軟乖巧的夜，還是剽悍自我的帝子宵，我都非常喜歡。謝謝你願意讓我看到你不同的模樣，剛強的、脆弱的，讓我有機會更親近你。」

「你⋯⋯真的這麼想？」她的眼中盡是不安。

連她都不喜歡的，這樣的自己⋯⋯

晏明看進她眼裡，鄭重地頷首。

宵的唇顫了顫，話語仍有些破碎，但眼中不再陰霾，「謝謝。」

晏明吻了吻她的額頭，「不客氣。」

若歡顏需待陰翳散去才能得見，他願意助她振臂揮除。

兩人靜靜地靠了一會兒，宵才又出聲。

「說到血緣⋯⋯你見到帝母時很意外吧？」

想到看上去年紀比帝子曉風還小的女童竟然是帝尊悠悠，晏明也不禁咋舌。

「其實不只小女孩。」宵伸手數著，「我還見過白髮蒼蒼的老嫗、風流嫵媚的少婦、嬌豔俏麗的少女⋯⋯因為修練妍媸訣，帝母能改變自己的體態外貌，而她也以此為樂⋯⋯幼兒好像是這幾年，曉風給她的靈感。」

說著，她不禁嘆了口氣，「基本上她不太改變長相就是了，只會調整到和整體的外表年紀相符。不過，要辨認還是以她身上戴的牡丹紗花為準。」

「牡丹花⋯⋯」晏明想起另一事，「八音橋那個土主事⋯⋯」

宵點點頭，「公子無咎也和我說了，不過究竟是什麼身分，他還要再查。」

當年在八音橋，她臨時起意逛一趟花園，就和會談結束前去賞花的晏明等人撞見，不得以之下以夜姬之死杜絕晏明被神皇猜忌他與鬼闕有所勾結的可能。事後，不管是她、晏明，還是公子無咎，都覺得此事太過巧合，公子無咎於是暗中調查了八音橋內部在當時與鬼神雙方有所接觸的人。最終查得是土主事先對向子誠透露了她的事，並與之合謀，由向子誠在會後提出至花園遊賞，而土主事則設法引她去花園。此事之後，土主事與向子誠──或者說是現今的神族皇太子凌霄──仍有往來，近日更與鬼闕的尊神一派接頭。

說起這土主事會進到八音橋，還是公子無咎千餘年前無意間所救治，不僅治癒了她半瞎的眼睛，更一手提攜至八主事之一的地位。公子無咎往回追溯，發現她的出身不若她自言的單純，甚至有極大可能與當年的鬼闕宮變有關。只是，時隔日遠，許多可能的證據都已湮滅，故公子無咎仍在設法查探，同時也緊盯住了她現今的動向。

「若說她是帝母在政變中特意留下的尾巴，我也不會意外。」宵忍不住嘟囔道。

畢竟帝母最喜歡的就是進行各種試驗⋯⋯留個政敵不死、任她遠走以待日後的發展，帝母大概也會覺得很有趣。

晏明沒有說話。

傷害宵，就該死。

「令堂很⋯⋯特別。」他斟酌著用字。

「你太客氣了。」宵翻了個白眼。

她就是有病。她們一家都有病。

晏明扯了扯嘴角，「我原以為『夜』是你自名。」

「我自最初就沒有欺騙你。」宵昂首。

就是有些事沒說而已。

「你再說一次。」晏明平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