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袖手生死（三）

下頭的人界開始颳起凜冽朔風時，皇曜神疆的皇太子造訪了依舊春色盎然的八音橋，涕淚俱下地請求橋主公子無咎出診。

神疆自入秋以來，乍暖還寒，天氣變化極大，朝臣中就有不少人因故染了風寒。但這不是要緊的，令神疆朝野大為震盪的，是正值壯年的神皇竟然中風失語、臥床不起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抓緊神皇少有的清醒時刻，幾位重臣簇擁著神皇，下了敕令皇太子監國的詔書。

神皇中風的消息早早便被情報網遞回了八音橋，公子無咎收知後,，翻出了屜櫃深處的一塊蟠龍玉佩，一寸一寸地撫過上頭的裂痕。

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神皇一直想攏絡他，他原打算再欲迎還拒一陣就接受。幸好，依一併傳回來的醫案來看，他只會在漫長的餘生中纏綿病榻，不會立即駕崩。幸好。否則身為他主要復仇的對象，這樣的一生實在是太便宜了。

隨後幾次傳回的內功消息和神皇的醫案，讓他的笑意更深了些。

皇太子凌霄，看來真不是等得起的人。還是神皇為之籌謀最多的兒子呢。不過他是穩穩的繼承人，在神皇的用藥和照護上動這麼明顯的手腳，雖然落人把柄，卻也不會有人真的敢說他。

面對神情懇切、彷彿真心擔憂父親病情的凌霄，公子無咎仍是一慣的溫雅笑意，又不失醫者悲憫，同意一行皇曜神疆為臥病的神皇看診。

醫者必善用毒，但他不打算對神皇下這個「毒手」；相反地，他要讓神皇在凌霄的手下活得夠久。

凌霄親自引著金主事推著公子無咎進到神皇如今靜養的殿宇，看見神皇的狀況，金主事的眼神也不禁一深。

「這是為了避免父皇傷了自己。」凌霄面不改色。

公子無咎輕笑出聲。

癱瘓又昏迷的病患，確實是得用綢帶綁縛四肢，免得哪天沒看好，又跳起來殺回御殿。

哪，這便是你最看重的兒子，果然優秀。

凌霄摸不清他的意思，試探道：「橋主以為父皇這病如何？」

「皇太子殿下的處置很是適當，毋需憂慮。」公子無咎的笑容中有藏得很深的快意。

「那本宮就放心了。」凌霄語帶雙關，退到榻側。

八音橋橋主果然圓滑世故，懂他的暗示。不像策師，先是油鹽不進，接著就明目張膽地和他作對，整個向氏被廢到只剩向三，讓他幾乎膽落，以為這個天子孤臣是在替父皇整治他。這回策師倒是有眼色了，父皇一病倒，他立即就稱病在家，閉門不出。若能從一開始就懂做人，何至於只做個孤臣，只掌一朝之利祿。

公子無咎把完脈，沉吟道：「還請將神皇陛下扶起，我要為施針。」

「這......」凌霄面露難色，但看在提出要求的是公子無咎，終是擺手命人除去束縛，將神皇扶起。

公子無咎面色淡然，只取了煮沸過的針，在風池、啞門、陽陵泉、足三里等穴一針一針扎下。

凌霄顯得有些急切，「父皇可會康復？」

金主事不著痕跡地瞥了他一眼。

「服藥並施以金針，神皇陛下的病況想來會有改善。」公子無咎淡笑，「不過神皇陛下的狀況本就嚴重，怕是也恢復有限。」

而且，已下了決心的皇太子也不會讓人失望。

凌霄微微鬆了口氣。

他是為了搏名聲、同時也是想和公子無咎攀上交情，才會去請他為父皇治病。既然連他身為醫者都斷定恢復有限，那麼他做的手腳應該也不會被發現。雖然公子無咎頗為上道，他還是不希望他對自己的印象太差。

「那就有勞橋主了。」凌霄深深一禮。

為了醫治神皇，公子無咎暫時在皇曜神疆的首都神京住了下來。因為他的極力推辭，故沒有依凌霄原本的意思住在宮中，而是住在皇城外距宮門只有一刻鐘的宅邸，斜對面就是策師府。

當晚，公子無咎理所當然地現身晏明面前。

晏明神情陰鷙地看了他一眼，手裡的玉蠍風鈴叮叮響著。

「看來我打擾到你們了啊。」公子無咎笑得一點歉意也無。

又看了看他手裡碧綠的蠍子，「哦」了聲，「你們是一翠一翡，一對兒呢！」

宵身上佩的，是殷紅的玉蠍。

「你們」、「一對兒」，公子無咎難得說話讓人舒心順耳。

晏明大發慈悲地又看了公子無咎一眼，「什麼事？」

「既號『袖手生死』，我豈能坐視摯友敗亡呢？」公子無咎露出悲天憫人的神情。

晏明不為所動，「你想太多了，我只是風寒。」

「也是，二皇子能治的，『風寒』。」公子無咎笑裡透出狡黠。

兩人交換了一個意會神明的眼神，默契自然流轉。

神皇病倒前，幫著皇太子大力壓制其他皇子，有的人已經放棄，安分守己，有的人則仍心存不甘。二皇子是前者，辦事保守，事親至孝，也是最遠離太子視野的人。

「陛下對臣恩同再造，臣不願見陛下如此受皇太子殿下苛待。」晏明將宮中影氏收集來的事證遞到二皇子面前。

二皇子立即勃然大怒，同意與晏明合作剷除皇太子；不過，彼此心底真正所求為何，都是心知肚明。

原本泯然於眾皇子間的二皇子不會拒絕這樣的天賜良機——他與其他兄弟一樣，都有個神皇夢。而神皇一手提拔的策師或許心中確實有幾分為自己的主公遭受這樣的對待憤然，但主要仍是因為和皇太子不對盤。賭不賭這個從龍之功，他都已是皇太子的眼中釘，得為自己謀後路。

「他不會留你。」雖然知道不需自己的提醒，公子無咎仍是道。

神皇一堆兒子，什麼沒好遺傳，大都遺傳了他的多疑。

晏明抬眼看他，「屆時便有勞橋主了。」

公子無咎愉悅一笑，「某之至幸也。」

見晏明輕輕撫著手裡的玉鈴，知道他趕人了，但公子無咎假作不知地望向庭院裡葉子落盡了的樹，道：「這麼些年來，身為神疆策師的功業，不覺得可惜嗎？」

為帝王出謀劃策，靖國安民，手握舉國生殺。不過兩千餘年，功績便足可入名臣榜。

公子無咎感受到銳利的眼風掃射過來，便聽晏明冷冷道：「你明知道那些外物，我從不在意。」

多年前，同在影氏，多少次九死一生的任務，他們全仰賴對方將自己從屍山血海中拖拉而出。故兩千年前，傳聞已死的至交改易了容顏、身坐輪椅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毫不猶豫地應承下為他成為神皇身邊的內應的請求。

公子無咎半晌不語，心緒震盪。

他虧欠晏明許多啊！但是晏明卻分毫不以為意，坦坦蕩蕩。

良久，公子無咎才道：「你知道若是換了鬼闕太子在此，會怎麼回應你？」

晏明一臉莫名，鬼闕太子怎麼會在此？

「什麼？」

「因為你只在乎我。」公子無咎學著未央的習慣，雙手扶心，深情款款地望著晏明。

晏明手上青筋一爆，手下的木頭欄杆霎時崩裂，「給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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