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劍起風雲（七）

宵在水榭不遠處停步，目送晏明攜著收有歎曦元神的靈珠跨步進了水榭。

「自戕的劍靈啊⋯⋯哼哼，真是有趣。」悠悠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腿邊，身量只略高過她的膝蓋，正用那白胖的小手摩挲著下巴，「沒親眼見到真是太可惜了。」

宵冷冷乜了她一眼，轉身而去。

「旁人的生死，你這麼大受震動做什麼？」悠悠邁著短腿慢悠悠地綴在她身後，「你又不是沒殺過人。」

宵抿了抿嘴，仍是沒有回應。

帝母素來沒心沒肺，此番連她自己都感到混亂的幽微情緒，她沒興趣和這樣的帝母討論。更何況，她們也不是會交流心事的關係。

昨晚歎曦引起的動靜吵醒了還未睡沉的她，但她不好出去，只在門內聽著，沒想到說著說著歎曦就自蓋了天靈蓋。

她趕出去，長輝捧著迎煦劍，愣愣地站在一旁，而地上是晏明抱著睜著眼但已沒了氣息的歎曦，同樣的一身是血。

「他將要元神潰散了。」宵內觀歎曦的情形後，有片刻沉默。

元神一散，軀體也將解散於天地間。歎曦是劍靈化人，真身的歎曦劍也將成廢鐵一塊。

「可還有方法護住他？」晏明低聲，像是怕驚嚇懷中生氣漸消的少年。

他能截斷向氏子弟出人頭地的所有機會來報復以前途為交換使他父母決裂的向氏，他能遷怒那些濫情薄義、廣納美姬的男子，他能對那些懷抱真情或別有用心靠近他的女子築起高牆來隔離自己再度受到女人傷害的可能，但對於遠走高飛多年且不知身在何方的母親卻無計可施，只有她的作品──歎曦劍──一直在他身邊。所以他從未佩用歎曦這柄母親為了紀念他出生而專為他打造的劍，因為它的存在總是會提醒他自己被母親遺棄的事實。

他沒有想過歎曦會有一朝化人，站到他的面前，挾帶著他那些積聚多年的憤怒，以及屬於劍靈自己的靈思。

死而不瞑，是對他這個主人的怨憤嗎？

晏明伸手闔上歎曦的雙眼。

最後，歎曦理解了他的抉擇⋯⋯卻不諒解，是嗎？

他抬頭看著宵，眼中是沒說出口的無助感。

宵想了想，翻手化出一枚比拳頭還小的透明珠子。

「我先將他的元神收攏於靈珠內，至少保住他真身不毀。」宵嘆了口氣，「至於日後是否還有化人的可能，就看他的修行和造化了。」

「夜願挽天，起！」

靈珠從宵的掌中浮起，隨著術法運行開始轉動，歎曦周身散逸的點點熒光如氣流匯聚成道道光芒，一一進入了靈珠之中，靈珠從透明逐漸轉為瑩白。

隨著潰散的元神漸漸收聚進靈珠後，嘆曦少年模樣的軀體也一點一點解消，最終顯現真身歎曦劍。而浮於空中的瑩潤白珠，緩緩落到晏明的掌心。

看著安安靜靜的靈珠，在場三人一時無言。

想到昨晚的事，宵揉了揉太陽穴，覺得一股莫名的氣梗在心頭。

以歎曦所言的獨一無二來看，在他眼中，她和未央、帝母三人無疑是破格的存在。但是不以身上所流的血液來看的話，內在的氣質、外在的神態、外放的威壓等，在在殊異，少有人會將他們三人搞混。

差異這樣大的三個人，倒是相同地都想過或執行過置血親於死地。

不知若那一日來臨，又是誰死不瞑目？

宵不自覺地勾起一個諷刺的笑。

那個情感激烈的劍靈，對這樣的情形又會說些什麼呢？沒有心，同樣的血液也不成家人，這一點他應該是會認同的。

長輝總說她和未央以前不是這個樣子，說的卻是她沒有印象的童稚時期。自她記事起，身旁人總拿她和未央兩個人做比較──兩名帝脈總是要選出一個繼承帝尊之位。

帝母說：「那就兩個都當帝尊好了。」不過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宵也完全可以想像帝母說這話時的事不關己和漫不經心。

當她們大一些，到了跳繩子、踢毽子都不成問題的年紀，帝母將她送到了風雲崖給自己的手帕交練煙雲教養，而未央則留在帝都、帝母的身邊。

對許多人來說，她是被「流放」了。但練煙雲只說：「帝尊自有用心。」然後這個剛烈正直的女子一改作為她們的「煙姨」時的溫和可親，板起臉執起棍子，調教她的行止談吐與處事手段。

後來她回頭看待在風雲崖的日子，醒覺練煙雲實是以帝王的嚴苛標準在要求她。

但當時她並不曉得練煙雲的用心，只覺得明明短暫回帝都時，眾臣都是交口稱讚，在風雲崖卻是怎麼也無法讓練煙雲滿意。而練煙雲不滿意，就代表帝母不滿意。她只能更努力，盼能得她一句好。

而今看來，練煙雲成功了，卻也失敗了。她是無庸置疑的帝王之選，但她卻已沒有為王的心力與心氣。她自認沒有做錯什麼，但是她也確實讓練煙雲失望了，因此她其實很怕見到練煙雲。

這回是她請立未央為太子後，六年來第一次回風雲崖；但因為兒子們的事，練煙雲也還沒有空和她說什麼。

晏明一路聽完她的話，最後只是掃了她一眼，算是默許她暫時再逃避一下，獨自進了水榭去見練煙雲。

儘管晏明自己對於見練煙雲這件事，也懷抱著莫名的緊張——原本該是抱著反彈的，但看來昨晚長輝對他說的那些話還是起了效果。

他想知道，為什麼？若真如長輝所說，不曾遺忘，那麼為何他已舉世聞名，卻從未來尋他？

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被她遺棄。

練煙雲面對晏明彷彿下一瞬便要裁判她的生死的眼神，深吸了好幾口氣，「我⋯⋯不敢。」

看著晏明毫不掩飾地露出覺得荒謬的表情，練煙雲也覺得自己的答案很可笑，多麼像藉口。

但事實是，她真的不敢。

「⋯⋯終是我的過失，才讓那殺才將你送進那慘無人道之處。」練煙雲苦道：「在你成為神疆策師前，兩千年啊⋯⋯」

她捂住臉，低泣，「我是真的⋯⋯沒臉見你⋯⋯」

「但是此番歎曦的行事讓我明白了，是我不該為了自己而不去見你，明明你怎麼怨怪，都是應該的。」

「對不住。」她抽了抽氣，「真的⋯⋯對不住。」

練煙雲的懊悔彷彿能具體化地揪住晏明，令他不能躲閃的感受她的情緒。

她確實，很後悔。

其實進水榭前，他沒有預想他們兩人將會有什麼樣的談話，但就這樣，好像已經足夠了。

也許有一天，他會因為她的話解開長年的心結，甚至再喊她一聲「媽」⋯⋯雖然，不是今日。

晏明垂下了眸子，不去理會練煙雲希冀他給予回應的眼神，只將歎曦的元神珠遞過去。

練煙雲雙手捧著靈珠，惆悵更深。

這是她的另一個「兒子」啊⋯⋯

她內觀靈珠狀況道：「元神很完整，如此歎曦劍本身也不會有大礙。我會讓他的元神再次融回劍身，你若能隨身佩著滋養、讓他接觸到外界更多形形色色的事物，於他將是好事。」

晏明點點頭，翻手化出歎曦劍遞出去。

「此番將費時數日。」練煙雲踟躕道：「你⋯⋯」

晏明神色微凝，「我在此地等待。」

為歎曦的恢復留在風雲崖等待是理所當為，而另一方面也是為了⋯⋯

練煙雲看了看他，仍是道：「對不住。」

又嘆了口氣，「你們都是堅強的孩子。」

晏明扯了扯嘴角，不予置評。

「你們兄弟的事算暫了了。」練煙雲輕輕摩挲瑩潤靈珠，「宵在外頭吧？有勞你請她過來，說說話。」

晏明頷首，對她一禮，「晏明告退，請。」

「請。」練煙雲亦回禮。

晏明揭了重紗出了水榭，看見宵在不遠處和帝尊悠悠僵峙著。

雖然逃避過了，但終究還是沒躲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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