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我不喜歡宗教,即便我對它有所了解。記得,一份97年的論文寫道,所有宗教的本質都相同,都只是為了商業活動而產生的,跟人的善惡、死後世界、因果、神聖性都沒有關係。所謂的宗教就是大型斂財活動,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衝突,不如把這種衝突化作金錢上的利益,讓某些特定的人士在財產方面取得成功。對此,我感到不滿與不屑,我認為所謂的宗教應該展現出人性的美、艱困下的神性,以及抵抗獸的部份。人類是高貴而美麗的,不是教宗一個人或教團的少數人說得才算。
話說如此,那麼神呢?神是宗教中必然的產生物嗎?我不禁開始幻想,世界上有沒有不存在神或者類似概念的宗教呢?好像沒有,就連無神論者心中,也有一條不屬於神明的萬物之上存在。那種宇宙法則、真理、永久不變的事物軌跡、太陽、自然、時間等等都能尊稱上神的名字。說到底,神這個字眼本就是人類為了自己所創的,那是種高道德標準的愚蠢詞彙。「對他們而言,神這個字眼,只不過是冠在笨蛋頭上帶著揶揄與好意的代名詞罷了。」太宰治在《小丑之花》一書中曾這樣提過。我想,神明在真正的人類面前甚麼都不是吧。
然而,這樣的想法就是否定了以前那個聽見神明聲音的我。我討厭那時的自己,因為我為了成為人類而甘願變成獸。如此的矛盾就連我也說不清楚,我只能告訴自己活下去!並且改變。但是,事實是即便殺了人、入了獄、看了精神科醫生、打工租房子、逃出來並且得到真理,也無法改變我是獸的事實。我的身體正在瓦解崩壞、樣貌變得面目可憎、聲音沙啞如野鴨、駝背佝僂的樣貌跟父親如出一輒。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卻同時安於現況。就結果而言,我與那些沒有殺人、沒有自我卻活下來的人無異。
我吞下了糖球,味道不錯,但乾澀的口感讓人想找水喝。我灌了寶特瓶內的自來水,即便不久後會胃痛我也覺得無妨。如果可以,我想感受痛苦讓自己更接近人類一點。要說為甚麼人類的生活盡是痛苦?或許還得從人類的崇高性、理想性、神性方面探討。人類在世便貴為萬物之靈,唯一接近神的方法不是活下去,而是正巧相反的死亡。人類的趨死性讓人性變得高貴且美麗,而人性之中便誕生了神性。這種超越人性的神性會在人類自願死亡時展現,超脫一切的美並不是神話,而是真真實實會在死亡時產生的怪異。
「所有的美都存在著某種比例上的怪異之處。」這句話出自於培根。我想,培根就是意識到了人類的神性這一不合理的地方才這樣說的吧!說穿了,培根也是人類,而不是獸,怎麼會了解試圖成為人的美性呢?我又讀了讀我的筆記本,想起來齋藤三也曾經寫過一篇關於美的故事。
那是大正時期的事情了,一名小偷在偷完東西後看見了路上搖曳的燈籠,走過去才發現是一名如同花魁的少女。小偷想要非禮她,但少女一回頭就變成了巨頭的怪物,張嘴把小偷吃進肚子裏,只剩下偷來的財物掉在地上。或許,這樣慎人的怪異才是最美的,也就是為甚麼恐怖故事中的女鬼總是漂亮如畫。我看見以前的我在這則故事旁邊註解了「佛教的意涵」幾個字。記得,有這麼個解釋,小偷很早就死了,只是沒有進入輪迴之中,而女鬼則是強迫對方進入輪迴之中的一個系統。就今天我的觀點來看,似乎有點太過滑稽了。沒有任何印證的方式或者相關歷史佐證,只是我小時候天馬行空的想法罷了。
此刻,我正坐在公園長椅上頭,面前有幾個小學生正在玩遊樂設施。想想,我已經很久沒爬上溜滑梯、玩盪鞦韆、騎搖搖馬了。甚麼時候開始,人們才不會懷念起以前玩樂的事物呢?我想,到了青春期時我們的賀爾蒙開始大量運轉,再繼續跟小孩子玩在一起或者模仿小孩子的生活模式,都會讓我們感到害羞,所以才漸漸遠離了童年。或許,不畏懼這樣的害羞也是一種美,但我不會說這樣比較接近神性或者獸。
說到底,世界上根本沒有神明,至少我周遭的人希望我這樣想。神明這件事本就該跟宗教信仰分開,神明的存在與否是客觀事實,而宗教觀中的神明存在與否則是主觀事實。我討厭這樣將神明摘分成兩派的人類。不,那些人頂多能稱之為獸吧。他們失去了人性、神性,將自己的決定權交給不知存在與否的神明。這樣的行為跟盲目的死亡沒甚麼兩樣,是得不到成為人類的機會的。然而,我說了這麼多想法亂七八糟、邏輯扭曲、倒果為因之事,人類卻也覺得有所道理,並在其中學習到某種事物。這樣選擇盲目相信,到底是愚蠢還是神性的表現,我無法給出答案。
從以前開始,我就在思考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獸、多少人、多少神明。最後,我得出了一個答案,原來住在這世界上的大多都不是人類,也不是獸,只是某種有機體罷了。獸還能成為人類,但有機體不行。他們兩者本質上就不同,無法兼容、無法交流、無法相處、也無法融合。我們每個人都引此而變得孤獨、害怕、尋求認同,不能夠接受自己不是人類的事實,並且害怕失去。我討厭這樣的社會以及無法做出改變而仍然是獸的自己。
「說到底,就是悲劇英雄主義,對吧?」英雄,我想起文學中常以英雄作為主角,是擁有四季背景色彩的故事。然而,我不是研究這種知識的人才,只能淺白的擺弄喜劇、反諷之類的詞彙。我想到該給自己最新小說甚麼結局了,就讓主角孤獨地死去吧。我在心中呢喃孤獨死這個單字,總覺得有點文青範。
「為甚麼是悲劇呢?自殺、死亡、被唾棄真的是種悲劇嗎?」我不禁開始思索,悲劇的本質為何物?得不到解答,只知道或許悲劇甚麼都不是。悲劇的本質應該是甚麼都不是,對吧?我反問小白認為悲劇是甚麼。她示意她自己就是悲劇,沒有形體、沒有回憶、沒有跟人的連結、沒有愛、沒有恨,只空有意識。所以,神明是種悲劇嗎?腦海中,突然出現這樣的問題,我思索了片刻並點點頭。是啊!神明就是種悲劇。
浮游生物,我曾認為自己是浮游生物。這裏的認為並不是指人類、神性、獸那類的生存方式,而是指我的價值。我的人生沒有價值,甚麼都沒有達到,並且低廉的不被人看起。這樣的自怨自艾、自憐自卑且同時自大自負讓人感到困擾。我不禁會想,我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嗎?又或者我不是人類也同時不是獸,只是我方才提到的有機體呢?我抱持否定,並相信我最後一絲尊嚴,在筆記本上不知何時我寫下了「看清自己」這行字。
究竟要看清甚麼?老實說,我也沒有頭緒,只知道或許是看清自己是獸還是人類。然而,這點也是不確定的。此刻,小白發聲了,她知道這句話的意義。她認為,這是叫我看清自己是小白、A子、齋藤三、神明,又或者前少年C。我的面貌一直都沒有確切的答案,讓人感受到恐懼。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明知道自己面目可憎,卻仍擺出笑容。而這種笑容模糊不清,就像我的人格一樣。
我坐在公園長椅上,直到天黑。我慢慢繼續往東走,直到深夜。深夜裏,只有一家亮晃燈光,那是一間有點老舊的寺廟。傳統日式風格的寺廟,配上燈籠樣貌的燈飾、石頭獅子、瓦片屋頂,以及住持幾名和尚等等,讓我感受到異國風情。一瞬間,我就認出來這裡是哪裏了。這裡是齋藤三的《夢的迴游》一書中曾出現的無名佛寺。記得,那是講述落魄的浪人藤井在吃下毒藥後,在夢中看到佛寺並想辦法逃出去的故事。裏頭,住持其實是一頭白色的狼妖,會將夢中的人吞進肚子裏頭,被吞掉的人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我走進了佛寺,心想這不可能。如果這個國家有妖怪的話,肯定會被發現的。我的心有點膽戰,心臟撲通撲通跳著,就好像無數的太鼓被敲打似的。我敲了敲佛寺的門,兩名和尚走了出來,沒有過問我來歷或原因就請我進去。他們是齋藤三筆下的角色,沒有名字的大小和尚,是一對兄弟並且總是一起出現。他們是住持的人質,被永遠關在夢中的世界無法出去。唯一能活下去的辦法,就是幫助住持吃掉更多的人,並暗自祈禱救贖。
我被請到了客房,而小白則站在一邊觀察房間的裝飾品。對她來說,這些日式裝飾品都很有歷史價值。畢竟,都是幻想中大正時期的產物。不久,住持就走了進來。他的儀態相當完美、走路的姿勢以及站姿都透露出受過高等教育。除此之外,他不像其他住持、和尚一樣只會說佛陀曾說過的話。對方開口就問道,齋藤三最近過得好嗎?看來,他知道我是誰。
「我確實知道你是誰,所以才把你請了過來。你或許會好奇,怎麼書中的人事物變成了現實?其實不然,這些畫、榻榻米、牆面、地板、樁柱都是你想像出來的,甚至是我。」他言,這裏沒有一件事物是真實的,而他也只不過是我某部分的想像罷了。這就像是在夢裏一樣,跟書中描繪的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住持就是普通人,不是妖怪更不會吃人。他接過和尚兄弟端來的茶後,慢慢喝起來。我明明有看到熱騰的水蒸氣從茶杯裏頭往上飄去,但這卻不是真的。
「齋藤三已經消失了,你應該知道吧?」我回答他有關齋藤三的事情,提到那天在廢棄大樓後我就沒看到齋藤三了。齋藤三告訴我,所有我在乎的人事物都是我的想像,小白、A子、神明都不存在,就連齋藤三也是。他笑了出來,表示這樣的說法有點錯誤。如果不是真的,那麼我看到的究竟是甚麼?沒有真實,但卻存在,即便是幻象也算是某種真實。而我,在心底並不認可這樣的說法。
「說到底,你就是不相信你自己。」他吩咐和尚兄弟拿盒子過來,盒子裏頭是一面鏡子。當鏡子照向我的時候,一個陌生卻又親切的男人出現了:齋藤三。我有點驚訝,因為這個樣貌跟我認為的自己的樣貌完全不同。有點稜角的面容、鬍渣、粗曠的眉毛、憂鬱的眼神。除此之外,還有陌生的聲音。為甚麼我的聲音也改變了?難道這才是其他人眼中認知的我自己嗎?我抱持疑惑,但卻沒有說出口。而住持率先講話,讓和尚兄弟鋪好床,待會就能夠休息了。
「你在思考自己是誰,對吧?」他告訴我,這很複雜且無趣。如果刪掉各種在腦中進行反應的激素、小時候的創傷、前世因果以及超我理論後,這件事就會變得很簡單。簡單來說,我正在一種彌留於現世與死後世界的幻想中。當然,也可以認為這是一場夢。或者,就像我所認為的神明一樣,甚麼都不是。這些場景、人物、燈光、風、溫度都是假的,不存在於現實之中卻又存在於我的現實之中。我思索這句話的涵義,最後選擇走出寺廟,再看一次這座寺廟究竟位在何方。
當我走出去時,外頭的街道、行人、路燈還有其他種種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綠林還還包圍住這座寺廟。住持稱呼我為齋藤三,他說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誰了,只是還未真正承認罷了。當我弒親的那天結束後,我就不是獸了,而是齋藤三,一個超越自我的象徵。然而,我卻不知道這其中的因果。他說,不需要因果論或者甚麼原因,只要仔細想想就行了。
我重新思考弒親的那一天發生了甚麼事,但記憶跟我以為的現實有所出路,產生了分歧。那天死的人是我才對,我的父母沒有死!我對此打上了一個問號。我不懂,如果死的人是我,那麼我的人生到底是甚麼?他示意我,我可以選擇兩條路。一是進入寺廟中好好睡一覺並且永遠待在這裏,二是走出綠林並且找出解答。
我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寺廟,往綠林深處走去。綠林沒有任何蟲鳴鳥叫,沒有生物的氣息,就連樹木、花草都像是塑膠板一樣,沒有生氣。從樹冠層上方,沒有溫度的光線照了下來,就好像人造的太陽一樣。我不斷前進,直到被無數的樹木掩蓋、消失、沉沒。我只能靜靜感受自己的呼吸,很是沉重但氧氣確實進入到我的肺中。根據住持最後的說法,我界在有以及無之間,是時候脫離獸的範疇了。他如此呢喃,但我並沒有理會。我只知道,我的身體很是沉重,有重量感和疲憊感,所以我是真實存在的。無論誰說甚麼都一樣,我確確實實存在過。
然而,這或許就是為甚麼我脫離不了獸的範疇。我強迫自己選擇往前,是自己真的想要往前嗎?還是說,是某個偉大意識的道德綁架呢?我不斷思考,卻沒有答案。我只知道,自己的重量感是真實的,而只有這樣的真實能讓我忘卻負面想法。我開始奔跑,穿越過黑暗、撥開樹叢、跌倒後再站起來。最終,看見了光芒。那道光芒就在黑暗之後,它就好像利劍一般刺入了黑暗的綠林之中。我跑了出來,而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的白。
白之中沒有光、沒有暗,甚至就連白這個概念都沒有,擁有的只是虛無。而這種虛無就是神性,此刻的我已經到達神性的地方了。即便我否認,事實也不會改變。然而,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跟小白道別。我望向她,再看看我自己。此刻,我已經不再是前少年C了、也不是齋藤三、不是小白、不是A子、不是神明,而是即將成為人類的獸。我輕輕擁抱住了小白,並與她道別。我的身體此刻就將崩壞,並且落入無之中。我很感謝她的陪伴,抱住了她。此刻,她的身體很是溫暖,是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東西。
「那麼,就在這裏道別了。拜拜,不要再見面了。」我拿出懷裏的手槍,含在嘴裏並朝自己的腦門開了一槍。沒有槍聲、沒有煙硝、沒有臭味,甚至沒有火光。時間一瞬間就凝結在此刻。我死了,而小白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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