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我喜歡寫小說,我的人生有一大部分都是在小說中度過的。我不知道,為甚麼故事這麼吸引我。記得,以前在老家的時候也總是窩在書房裏頭看書,就像個書蟲一樣。我不斷重複看那些已經看過上百遍的故事,但每一次都感覺到新鮮。咀嚼文字、吃下單詞、喝下文法、吞下故事線,我似乎也會隨故事進展而變得有趣起來,至少我是這樣祈禱的。晚上,書房總是透露出冷燈的光,我坐在地上看書,父親則在書桌前靜靜寫著報告。他的工作我並不感興趣,只是覺得每天跟圖表、數字為伍絕對很是無聊。我看了他一眼,而他卻沒有注意到,只是繼續計算那些我不懂的數字。
對於父親的工作,我一概不瞭解,或許這就是為甚麼我不親近他的原因吧。我想起了那佝僂的背影,坐在椅子上頭的樣子很是殘破不堪。他的身體好像有一千公斤的鐵球壓在身上似的,總感覺他在那裏都很不自在。他是一個謹慎、小心,且防衛心很強的人。不喜歡被打擾、干擾或者吵鬧,像是廟裏和尚的刻板印象每天早晨,不管天氣如何,他總是會洗上冷水澡、刮好鬍子、洗臉刷牙。隨後,便會坐在書房一整天工作,直到晚上九點。在這期間,除了吃飯以外他從不休息,也不會跟在書房看書的我說話。就這樣,我靜靜讀著齋藤三的著作。
自以為是,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父親的話,那就是自以為是。我跟他沒有交流,但他自以為是地了解我。從他的角度來看,我甚麼都不是,只是一個他受精卵的成品罷了。當然,他從來沒這樣說過,只是我想像中的他對我的想像罷了。或許,真正自以為是的人是我才對。然而,這也不會讓我對父親抱持好感,只是徒增疏遠感而已。他的神情總是莊嚴肅穆,讓人不敢靠近。每次跟他說話,我都需要極大的勇氣,即便深呼吸,心臟也是不斷加快跳動速率。
我討厭我的家庭,但是真要說的話我們確實和樂融融。我討厭這樣的和平、無知、快樂的日子,這讓我失去了自我並且不記得如何找尋。這樣安寧的生活是種罪過,我生活在這樣的罪過中一面沾沾自喜一面擔驚害怕。矛盾,我是個矛盾的人,所以才會找不到自我而成為獸。每次看到父親笑的樣子,就讓人反胃並且發誓不要成為像他一樣的人。我不斷咀嚼話語、讀書、寫作,想試圖忘記父母親對我的好,成為苦難的人類。
為甚麼成為人類對我來說這麼重要呢?我也不清楚,或許是因為看到了太多獸一樣的人類吧。他們出現在電視上、路上、商店、學校,還有各個國家機關。他們那種嘿啦嘿啦的樣子著實令我火大。沒有精神、沒有思想、沒有犧牲的願望、沒有死的覺悟,我曾以為這樣的他們就是真正的人類,但我錯了。我了解到,他們最終只是想成為神明或者接近神明的獸。而我,也是如此。我在黑暗中匍匐前行,想尋找關於自我的碎片,但不管如何都找不到,就好像在沙漠中尋找水源一樣,看不見也聽不到,只有風沙滾滾吹過我的耳畔。
最終,我找到了向前的辦法,那就是小說。只有將自己的情緒、思想、理念紀錄下來,我才能離開獸的範圍並往人類的方向前進。然而,這一點也不夠。即便接近了人類卻仍然不是人類,而是一種類人的獸,像是路邊的野狗、未脫離殼的雛鳥、蜂巢中的蜜蜂一樣。我不是人類,現在不是且以後也不是,所以我渴望那種人類的精神,因此噬書。
甚麼時候我開始不敢照鏡子?我忘記了,只知道最早的記憶大概是弒親的前幾天吧。我感覺自己的樣子很醜惡,因為怠惰而越發接近獸,遠離人類的範疇。夜泣,我不斷哭泣直到身體中的水分都消失。最終,我下定決心殺人,以求脫離獸的範疇。為甚麼這很重要?其實我也說不清楚,只知道若不這樣做的話,我的世界會崩潰,而神明將會消失。神明又是甚麼概念?我想成為神明嗎?偶爾我會這樣詢問自己,但從未有解答。只知道,神明的聲音一直存在,時遠時近的方式好像一台掛在腰間的對講機。總之,我祈求成為人類。對此,我每天在床前禱告,希望真實與真理降臨到我的身邊。
「神明不會原諒你的。」這句話是一通打去警察局的留言。當時,我還在警察局,而這起事件才剛被大肆報導,就有許多不明真相的人打電話過來責備我。直到我進法院、被審判、入獄前都沒有停止過。那些噪音直到現在也一直徘徊在我的耳邊。
那是我跟賴小姐完成書本,並且出版後的一個星期日。電視上開始報導我的書籍,他們稱那是精神病殺人犯的惡魔聖經。裏頭,提到非常多宗教術語,基督教混合佛教、伊斯蘭教、道教的觀點,最終變成一部四不像的書本。媒體說,這類的書籍會讓孩子學壞、模仿傷害人的行為,所以必須禁止。這件事鬧到了總統府,對此總統也發表了意見。他表示,裏頭的內容他看過了,也請專家學者進行審查、討論、開會,並且邀請一般民眾提問。最終的結果是尊重出版自由,不會將其列為禁書。
很快,網路上就有我的照片、名字、地址等等個人資訊。很多人把那起事件的報導重新拿出來複習。大部分的人都說我是個人渣、垃圾、浪費國家米糧的廢物,但我並不引以為意,只是默默準備我的下一本小說。大部分評論我的人連看我的書都沒有,就擅加評論。對他們來說,只要抒發一口正義屁,將人踩在腳底下就好,其他的事情他們管不著。他們的生活會繼續,霸凌別人、傷害別人、虛度青春,並且成為合格的大人。而這些,都只不過是獸罷了。
不知何時起,我的家門口都會被放一隻死老鼠、死麻雀、死蛇、死青蛙的屍體。剛開始,我以為是附近野貓的傑作。最後才發現,是那些討厭我的人的所作所為。有的人在我的門前用油漆寫下去死二字、有的人每天播放佛經給我聽、有的人跟蹤我、有的人拿刀威脅我。對我來說,這些已經變成了日常,一點點抱怨都沒有,只是真正了解到人類跟獸的區別。
「這些都是因為你太招搖的關係。剛開始我就反對你去出書,結果果然變成這樣。」小白在我房間,一面吃著薯片一面數落我。我對此並不感到反感,因為她說的是事實。隨後,話鋒一轉,她問我新書寫得如何。我表示再多添加幾段關於主角的描寫就完成了,故事不長但很有趣,或許能拿個文學獎也說不定。抱持樂觀想法,我走出家門去買杯飲料。
一路上,各種人對我指指點點。有人拿出手機拍照、有人怒瞪我、有人竊竊私語、有人則直接出現在我面前想賞我一拳。他們問我,良心不會痛嗎?為甚麼殺人?成為人類是想要做甚麼?甚麼是獸?他們的疑問我並不放在心上,只是希望他們看過我的書後再提問,才會了解我。不,就連我都無法了解自己的矛盾與曖昧不明了,還奢望別人理解我是否太過愚蠢呢?我在心中呢喃,這一切的騷亂就是人類與獸的區別。這些人漠不關心自己的生活、只在意風波中心的人、肆意傷害他人、貶低他人、憎恨以及仇視自己以外的一切人事物。這樣的人比我高貴嗎?我不明白。我只知道這些人都是獸,而不是人類。
便利商店內,一群女高中生看向我這邊,隨後用嘲笑的方式笑了出來。老實說,我並不在意但確實很煩人。她們結帳完後,便離開了便利商店。此刻,我覺得她們的樣子都是A子,代表了我的生死觀的那個少女。才一轉過頭,A子們就消失了。當我回過神時,一名男子站在我面前好像要說甚麼。我想開口,要他別招惹我。但他卻率先發難。
「你就是前少年C嗎?長得真是瘦弱。」他示意我去裏邊的位置聊聊。我兩手一攤,表示沒問題。他拿了兩瓶飲料結帳後,便遞給我一瓶。我一口氣喝完它,便用手把玩空瓶,等男子發言或者寶特瓶先說話。
他告訴我,他看完我寫的書了,上頭還做了筆記。他從包內拿出我出的小說,上頭很是斑駁。他問我,這裏頭的故事是真的嗎?還是說,這本私小說其實是杜撰的呢?他提到16年的《絕歌》作者,也就是酒鬼薔薇聖斗事件的前少年A,也是一名尋找自己的男人。他想知道,我對於自己是甚麼看法。我告訴他,我自己的地位一直處在社會最底層,這不曾改變。不管是在事件發生前、發生後、寫書前、寫書後都一樣。我只不過是在不斷追求自我的道路上,做了一件會產生漣漪的事情。我不斷試圖思考、改變自己,但都沒有用。最終,我領悟了只有死亡才是生命最後的歸屬。只有當人面對死亡時,才會顯得偉大卻又渺小。
「如果是我,也能脫離獸的範圍嗎?」男子告訴我,他也是個沒有名字的獸。他想要成為人類,但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久前,他讀完了我的書,大為震驚。他理解到了,不可以就以身為獸的身分活下去,他必須有所前進,而這種前進只有在看見人死亡時才能激發。他不斷思索,要如何殺人、分屍、分食、傷害等等。最終,他放棄了。他認為自己只能繼續當一匹獸了。
「我想自殺,想知道這樣就能成為人類嗎?」我點點頭,表示認同這個答案。但同時也不認同他想自殺的心意。我告訴他,他死後就甚麼也不是了,沒有選擇權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甚至就連沒有意義這件事也變得沒有意義了。他反問我,自己該怎麼辦?
「藉由我的死,讓你變成人類吧。」這是我最終想出的辦法。如果我的死亡能夠改變這男子的生命的話,那麼苦難就儘管來吧!說罷,我便轉身離開了便利商店,並留下了飲料錢。那個晚上,便利商店的燈很刺眼,但我卻沒有落淚。
隔天,我來到便利商店工作,這是我頭幾個工作日,雖然對於服務業很不熟悉,但在獄中跟人交流的經驗,讓我看起來就像處事經歷豐富的老油條。我跟每個客人都會聊上幾句,讓他們對我印象加分。除此之外,我也會推薦小孩子該買甚麼零食、飲料、冰品。雖然不會幫客人打折,但至少讓他們對這間便利商店有好印象。最近,多了很多回頭客。不只用餐區坐滿了人,就連結帳櫃台也需要三個人才忙得過來。一整天,我都沒有失去笑容,反倒覺得這樣的工作讓我很是踏實。
偶爾,店長會關心我的精神狀況。他知道我可能做不長,但還是收留了我。他問了我,新的小說寫得如何?我老實回答他,有瓶頸但也不是沒有收穫。他的辦公桌上,總能看到我的書。他認為我跨過了自己父母的死亡,這點很偉大。偉大?我不懂這是甚麼意思,而他則表示自己的母親死於自殺,從前的他跨不過這關,所以有段時間總是關在家裏甚麼也不做,直到被父親趕出家門後才自力更生。他曾發誓,要成為更好的人,然後回去跟父親團聚。聽到這裏,我不禁感到熱淚盈眶,雖然沒有哭出來,但覺得很感人是真的。
幾名女大學生找我拍照、簽名,而我並沒有拒絕,只是警告她們如果公布照片和簽名的話,她們很有可能會惹禍上身。然而,她們並不介意,只是自顧自地玩手機、聊天,然後上傳照片到社群網站。很快,便到了凌晨,我下班後趕往下一個工作地。
下一個工作地點是一家送貨公司,送貨時間都在深夜。我坐上運貨的貨車,一個人在悠悠的黑夜中前行。此刻,廣播裏也在報導我寫的書。裏頭的名嘴表示,這是一本惡魔的聖經,讓很多小孩子有樣學樣,甚至分不清楚是非對錯。他念了裏頭的幾句話,並加以解釋。他說,我就是精神狀況有問題才會認為自己不是人類,而是某種動物。簡單來說,他全盤否定了我存在的價值。他只知道抨擊、傷害別人後就能夠領薪水,其他甚麼也不在意。對於現在的人來說,聽這樣錯誤解析的言論會讓人覺得團結且強大。當人們豎立了一個神聖的犧牲者時,世界將迎來和平。
沒過多久,貨就運送到了廠商這邊。廠商的負責人站在店門口,等待我停好車並下來。他時常調侃我,認為我工作這麼努力卻做出可怕的行為,很不可取。雖然我知道這只是關心,但也同時覺得刺耳。我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趕快點貨、回家休息去。隨後,他打開了店門,要我幫忙搬貨進去店裏。
「不好意思,在這邊簽名。」我拿出單據,要他簽收。隨後,慢慢陪他把貨物送進店鋪的地上。這雖然不是我的工作,但為了早點離開也只好做下去。對我來說,這不是甚麼佔我便宜的事情,只不過是隨手幫忙罷了,因為我知道我做不久。很快,貨物都清點完畢,我離開了商店並回到了貨運公司。
幾個月後,我辭掉了便利商店的工作、貨運公司的工作,回歸到無所事事的狀態。話雖這麼說,但其實我已經想好了下一步。我將所有的資產都變賣了,換成了一沓鈔票,留在屋內就打算永遠離開了。我在黑市買了一把手槍以及一顆子彈,開始往東徒步旅行,準備人生最後的旅程。
我在房間內留下了一封信,感謝房東收留我這一陣子,還不嫌棄每天幫我清理動物的屍體。我對他有萬分的感謝,但是我卻不打算久留。我告訴他,我打算來一趟尋找自我的旅行,如果成功了我們大概就永遠不會再見面了。最後,告知他我算是退租了,如果想要將房間租給別人的話,儘管去做。我相信,這棟公寓的房間會幫助更多窮困潦倒的人。至少,我是這樣相信的。
夜晚,我來到郊區,燈光亮晃卻一點也不刺眼。我吃著僅剩的食物,慢慢往更偏遠的地方前進。走在路上,我能感受到大地支撐我腳步的力量,就好像我正在操作大地一樣。我靜靜呼吸,很是平靜,直到我看見野狗對太陽吠叫為止,我才暫做停留休息。一道陽光打在我身上,小白則看向我而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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