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我討厭喪禮。不,應該這麼說,我討厭參加喪禮的人。那些人總是著黑色的西裝、戴起眼鏡、梳好頭髮,自以為是參加派對的樣子。我討厭這樣的人,同時也討厭害怕死亡的自己。我曾經思考過,自己到底害不害怕死亡。最終,也沒有解答。只知道我似乎不害怕他人的死,卻對自己的死亡有所顧忌。我想過無數殺死自己的方法,但都沒有執行。只有在父母親的喪禮上,我才能暫時忘卻這些討人厭的想法。
父母的喪禮是分開來舉辦的,由於找不到甚麼殘肢破片,所以沒有屍體腐敗發酵的問題。那晚,我站在父親的喪禮會場前,沒甚麼親戚進來參加喪禮。或許是跟父親不熟稔的緣故,他們對於這起事件只感到遺憾,沒有憤怒。夜雨不斷下著,就好像神明為此落淚一樣。我曾以為這就是神明的溫柔,直到雨中殘留的重金屬讓我過敏,才理解到這只關乎附近工廠的煙灰。我叼著香菸,卻不抽,僅僅是站在警察身邊等待參加的人獻上花朵。
我被強納森警官扣留在身邊,即便我告訴他我不會趁亂逃跑,他也不相信。他告訴我,等所有人都離開了,我才可以過去獻花。隨後,他給了我一朵白色的菊花。我問他相不相信死後的靈魂,他搖搖頭並表示警察不能相信那種東西。我有點失落,或許這就表示我再也見不到父母親一面了。對我來說,家庭還是有溫暖的,即便時常有爭執,但也不是像電視新聞所說的不和樂、家暴頻傳的地方。強納森警官告訴我,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有很多案件是處在灰色地帶,就像我的這起事件一樣。
我從會場的水壺中取了杯水,一飲而盡。很奇怪的是,即便我出現在眾人眼前,也沒有人責怪我。這點讓我感到肚子痛、心悸,還有頭暈。除此之外,我還總覺得有人正注視著我、不說話。喝完水後,我又回到強納森警官的身邊。他看了我一眼,問我會不會想吐或者哭泣。我搖搖頭,表示自己很是冷靜,即便父母親是被我殺死的,我也不會落淚。他並沒有批評我冷血,只是說道,很多殺人犯會跪在受害者遺體前假哭,以求取同情。或許這樣的坦蕩對警官、家屬、親人、受害者,還有自己才是最好的。
一位媒體記者走過來我的身邊,問了我們是否能接受採訪。我點點頭但強納森警官則搖搖頭,兩人不同的立場讓記者有點錯愕。他不只錯愕於我們相反的立場,還錯愕於我欣然接受採訪。每次遇到這種刑事案件,加害人都不會接受新聞媒體的訪問。然而,我卻是很大方。他如此調侃我後,便想拿出錄音器材進行訪問。我反問他一句,沒有攝影機嗎?他搖搖手示意喪禮現場不准攜帶攝影器材。此刻,強納森警官雖然想阻止訪問,但我還是接下來了這項任務。或許,這是讓人了解我的時機。
「請問,你沒有哭泣呢?是因為你是加害人的緣故嗎?」我搖搖頭並表示自己並不想哭,即便覺得難過,也不該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他反詰一句,是因為冷血才不想哭泣。對此,我並不否認,只是覺得有點不夠充分。我回答,是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不能在這因為哭泣耽擱了。
「更重要的事情是指甚麼?是指其他起犯罪嗎?」我想成為人類,我回答了這句話便結束了這個問題。對方不斷追究成為人類是甚麼意思,但我並沒有回答。而強納森警官則看不下去了,揮手把記者趕了出去。
「他不會理解你的。到時候,新聞媒體肯定又會亂報導,這是這個國家的悲哀。」我認為沒問題,反倒還希望他把我寫的惡劣一點,這樣我才能問心無愧地去監獄贖罪。贖罪?甚麼時候有這種想法了?甚麼時候我自以為是個人類樣的東西,能夠去理解贖罪二字呢?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自以為是人類並且做出自以為是人類的事情。明明只是低等的獸。
我看起來像奢望他人理解的嗎?即便我這樣問了強納森警官,他也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抽著香菸,等待漫長的喪禮結束。他告訴我,沒有人明白我在想甚麼,或許只有醫生能幫助我找回自己。我的精神、意識、情感、情緒,還有腦電流都太過紊亂,這點讓政府機關的醫務人員很是頭痛。如果不能定義獸為何物的話,就不能清楚知道我所謂的「成為人類」是多麼遠大的抱負。如果連這兩點的定義都不清楚,就無法理解我為何殺人了。而這樣,父母親的死就是沒有意義的事情,如同我口中所說的神一樣。
我告訴他,獸是一種接近人類型態的生物,出自於齋藤三的隨筆《第五日》。他說道,世界誕生的初期沒有人類,只有獸存在於地球上。當獸感受到了強大的人性與內在的神性之時,獸才會成為人類。如果無法脫離獸的範圍,那麼將會痛苦的死去並墮落於畜牲道之中。然而,獸並不是佛教用語,只是齋藤三原創的詞彙。他用獸與人類區分了兩種內心截然不同的動物,我是獸而非人類,這點我很是清楚。我將口水吞了下去,味道苦澀且鹹,就像血液或者淚水一樣。
很快,裏頭的人都走了出來。他們沒有看見我將父母的遺體做了那些改造,他們只知道那是一個衣冠塚,裏頭甚麼都沒有。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沒有人哭泣、發怒、感到噁心,他們只是有點沮喪罷了。一名親戚走到我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後便拍了拍我的肩膀,甚麼都不說就離去了。他的背影很渺小,即便身材高大也是如此。我在他的背影看見了曾經的父親,他佝僂的樣貌就跟此刻一模一樣。
沒有人問我為甚麼做出這種事,這點讓我感到奇怪。他們對我只是失望、沮喪而已,並沒有到達難過、生氣、不解,或者想殺死我的地步。他們默默前進、
默默進入車中、默默駛離市區、默默活下去。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如此渺小,好像整個宇宙、星塵中都不曾存在我殺死兩人的事情。此刻,我感到反胃,但即便想吐也吐不出來,只是乾嘔了幾聲便作罷了。
不久,會場內的人都散了,而我走了進去為自己的父親點香、獻花。我看著他的遺像,有點魚尾紋的眼睛笑咪咪的,像是一種動物一樣。嘴角雖然沒有揚起,但我知道他的溫柔。瞬間,會場坐滿了人,每個人都是我的父親。他們用沮喪的表情瞪著我,並逼問我為甚麼殺死他。我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將喪禮儀式進行下去。外頭的月光照了進來,很刺眼,讓我的眼角不受控制落下了眼淚。我默默呢喃父親的名字,此刻我才真正意識到了他已經離我遠去。
我乘載人的生命活了下來,卻不知道人類的重量。我的語言、身體、靈魂、意識,以及想法都是平凡且無趣的,就像路上隨處可見的人一樣。然而,這樣的我卻殺死了自己的過去,為求未來。
時間回到現在,我正在便利商店抽著香菸。當然,並沒有點著,只是一直叼著它直到濾嘴被口水弄濕掉為止。自從上次見到齋藤三後,又過了幾天。我這時才真正意識到小白是只不過是過去的殘影罷了。然而,小白就坐在我旁邊享受冰淇淋的快感。我不喜歡吃冰,所以並不清楚喜歡的人是怎麼想的。只疑惑,如果她是我的幻想,她應該也不清楚冰淇淋好吃在哪裏吧。我問向那個殘影,對方只說冰涼的溫度、綿軟的口感,加上香草的味道讓人開心。這段台詞記得好像是一則老舊的冰淇淋廣告出來的。我在獄中看過那則廣告,但從未放在心上,直到現在重新聽到財記憶起來。
「所以,你還是認為我不存在嗎?」她吃完了手中的冰淇淋,舔了舔手指。隨後,向我發難。她的神情很是認真,但在那認真之中又帶有愚弄。我不清楚到底是我瘋了,還是齋藤三說得正確呢?我沒有望向她的眼睛,只是默默看著窗外的麻雀飛到地面上休息,然後隨著車子經過又飛走。不斷重複這樣無意義的問答,到底有甚麼意義呢?我向她發難,但卻不求解答,只是說出心底話罷了。
「沒有意義。光是沒有意義這點就很有意義,而這樣的意義即為神明。」神明?我嘆了口氣,並對她表示世界上沒有神明,世界上存在的只有人類,連獸都沒有。那些神明、獸、母親的聲音、父親的背影都不存在,只是我想像出來的,包括小白也是如此。我不帶感情地重複念叨,好似這樣就能解脫。
「妳不是在尋求死亡的意義嗎?為甚麼突然不這樣做了呢?」我想清楚了,A子也是小白的一部份,所以她們思考的事情是相同的。她們想知道死亡背後有甚麼,而我也是這樣思考的,不過那種想法深深埋藏在記憶底部,直到最近才被挖掘出來。我不斷思索自己最深處的回憶,明白了自己甚麼都不是。最終,我嚇了一個答案:我不是獸,同時也不是人類。
我將剛才買的礦泉水全部灌入胃中,淡淡的檸檬香氛讓我有點想吐。然而,我的胃中早已甚麼都沒有了,連膽汁都吐不出來。我問了小白,她到底是甚麼東西?難道是我某部分的人格嗎?她搖搖頭,表示自己就是我不斷尋找的神明的圓形。她界於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沒有肉體、靈魂、樣貌,只有意識流於人世間,其餘的部分皆能隨心情改變。然而,連心情這種東西也沒有,所以她的樣貌就維持在原狀、不曾改變。
我揉了揉眼睛,感覺十分痠痛。漸漸地,我似乎無法理解小白為何物。小白只是我的幻想,齋藤三也是,至少我現在是這樣想的。她觸摸過的、對話過的、描述過的,還有關聯過的人事物都不曾存在,只是我腦補過後的景色。然而,為甚麼小白是特別的?只有她一直存在於我身邊,不同於齋藤三的小說、僅見過一次面的A子、害怕小白的她的父親,還有那天喪禮看到的父親的幻象,這些都是無法長時間保存的事物,而小白卻大喇喇地持續出現。或許,她代表了我身上某個無法取代的部分。
「我知道妳代表了甚麼。妳代表了我內心的獸,對吧?只有當我完全脫離妳的時候,我才能成為人類。而這條道路上需要經過些甚麼,妳已經告訴我了,那就是死亡。當我面對人的死亡或者自己的死亡時,我才能永遠擺脫妳。」打啞謎的答案讓小白接受了。她告訴我,確實如此,但沒人能告訴我死亡的後頭有甚麼。我必須一個人戴著頭燈向黑暗探前。我吸入了便利商店的空氣,最終撥通了電話。
「賴小姐,我準備好採訪了。」對方說知道了後,便在三十分鐘內趕到了我的住所,而我也回到了家。我望向賴小姐,她並沒有帶任何貴重的攝影器材、麥克風等收音設備,只有一隻看起來老舊的錄音筆陪伴她。她看了看我的眼睛並知道了我的疑惑。隨後,便告訴我這隻錄音筆品質很好,不用擔心。
「現在開始錄音。請簡單自我介紹吧。」我告訴賴小姐,我是二十年前弒親案的犯罪者前少年C,我不願透露姓名,但我想只要上網查詢那時的案件,很容易就能找到我的真實身分。我告訴她,精神科醫生診斷出我有嚴重的認知障礙,但我卻不以此作為減刑的籌碼。我告訴法官,我很正常並且只是為了成為人類才犯下案件。我在審判庭念叨高爾基的<海燕之歌>是為了讓大眾認為我是電視上那種裝瘋的病人,藉此將自己打入深淵。
「你是指,你不希望受到社會大眾的同情嗎?」我點點頭並且用演講的方式說道,這件事本來就沒有對錯,有的只是我不崇高的理念罷了。我不斷咀嚼文字,想用更為正確的方式解釋為何我選擇殺人一途,但最終我放棄了。我告訴社會,我是個瘋子,為了解脫瘋子這稱號我甚麼都願意做。然而,事實並不是如此,我很正常,只是需要解析我的腦袋在想些甚麼。我不斷重複破一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越接近虛無越難以理解。最終,我得出了答案,只有死亡才是我真正的歸屬。
「你想要自殺?」用自殺這個單辭有點不準確,我想要結束生命並探究之後的東西。我理解出的解答是神明給我的答案,唯有死亡才能去思索生命的意義為何。當我死時,我的生命才會完整。我將會從人們眼中的瘋子或者該說獸脫離,變成人類。
「神明是甚麼意思?是受到誰的想法而產生的人格嗎?我在之前有調閱你的就醫紀錄。根據強納森警官所言,你可能患有多重人格障礙,有個名叫齋藤三的作家住在你腦袋中。他是理想中的你嗎?」神明是僅有意識的非物質精神,而我們的想法一開始就是統一的,只是從不同角度觀看而得到不同的答案罷了。齋藤三確實存在於我的腦海中,只是他已經不再了,因為他知道了我的決心,所以他接受了我並且我也接受了他,我們本是同一,無須分離。齋藤三確實曾是理想中的我,但現在我就是齋藤三,所以產生了新的理想:死亡。
「你的意思是,有新的人格出現了嗎?」我點點頭表示她就在這裏看著我們。但是,很快她也會消失於我的腦海中。我想,我的某部分已經跟她互相融合,變成一種曖昧不明的存在。然而,這種變化卻不是壞的,甚至可以說往好的方向發展。她要我學會接受自己、學會面對感傷、學會愛、學會恨、學會死亡。
「最後一個問題。你對自己的父母親還有遺族們有甚麼話想說的嗎?」我吞了吞口水,有點愣住了。我告訴她,我沒甚麼想說的。他們的死亡不是意外、不是謀殺、不是簡單的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他們的死亡是種過程,是種讓我變成我的過程。或許沒有人能懂,但我不想要失去我,如果我能成為我的話,我甚麼都做,即便是殺人也無所謂。然而,這樣的想法就被認為是精神上的障礙,我被唾棄然後入獄、消失於世人眼中。
最後,房間的燈開始閃爍,燈泡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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