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號。
「好久不見。」Florence一上車就說。的確是好久不見了,「妳要去哪買驗孕棒?」我問,現下是晚上七點,鎮上藥局早在太陽還沒下山前就已經關門休息了。
「超市看看吧。」她答。我踩下油門,便朝鎮上唯一一間超市IGA(註1) 開去。
途中,Florence安靜地逗弄著自己指甲,一臉欲言又止。「妳這幾天做得如何?」我先開口問。她搔了搔頭,這才娓娓道起這三天以來她在包裝部的所見所聞。
首先是一個名叫阿斗的男生。從第一天上班的第一句話開始,阿斗就如同鬼魅般纏上了她,這三天過去,他總藉Smoke call (註2) 的機會湊到她身旁,陪她吃飯,聊天。而後阿斗四處打聽,從Tom手中將她的聯絡方式弄到手後,下班時間一過便沒命地撥電話給她,不論大小事都要和她經過一番激烈討論。與Florence分明才見過幾次面,卻彷彿已認定對方是熟識數十載的朋友。
「就算是認識十幾年的朋友,也不會這麼煩好嗎!」Florence抱怨。但一問到有無任何擺脫他的方法,卻也束手無策。Florence支支吾吾,沒一會又轉而說起另一件事:「我在他們家吃飯時認識了另個中國女生Mandy。」
「啊,那個阿斗這麼怪妳還跑去他們家吃飯?」
「因為他說要請客啊,想說去一次應付一下就好。」Florence若無其事地說,話題再回到Mandy。從她的形容中,Mandy似乎是整個包裝部裡,除了阿斗之外唯一一個會對她好聲說話的人,這三天幫了她相當多忙。
據她所述,包裝部裡的流水線速度飛快,像噴射機。如果屠宰區得花五秒處理完一隻羊,那他們就只有一秒時間要將眼前五隻羊的部位諸如羊腿,羊排等等從線上取下,揀袋,分裝。是以在有限時間內必須處理的工作相當多,包裝部的工作壓力更非能邊做邊唱國歌的那種悠哉。Florence邊說著,成串淚珠幾乎就要嘩啦啦灑落,「我想換工作。」
「啊,換工作!」我詫異。不過三天時間,若說這樣就受不了,未免顯得抗壓性太低。「我想去投棉花廠,妳要陪我去嗎?」她楚楚可憐地說,衛生紙抽了一張,鼻子又擤了一下。
車抵IGA後停了一會。我看向她,那如海一般深遠明亮的雙眸閃著波光,浪這時稍退了些,正寧靜,卻醞釀著,彷彿我這時只要說錯一個字,十尺海嘯當即撲面而來。
我血管裡可是連半點抵抗女人眼淚的抗體都沒有,不忍果斷拒絕,「妳先給我看看那間工廠的資料我們再討論看看吧。」我幽幽地說,這四兩撥千斤的技術倒是跟Lee學了個十足十。
下車後,她繼續說起Mandy,「我們在規劃下禮拜要去坎培拉欸,你要去一起去嗎,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坎培拉啊⋯⋯這禮拜出門不好嗎?」我問。
「因為我這禮拜要跟我們家的人去墨爾本玩啊。」她說,語氣在在透露著自己的假期能以如此充實方式度過的驕傲。才說著方才那眼淚汪汪不知何時已歸回平靜。
到目前為止,若要說她這人有任何特長,我想應該就是變臉速度了。
過後我們在超市晃了一陣,邊言不及義地聊著。醉翁之意不在好好逛超市的我們,最後走到櫃檯。「你會講驗孕棒的英文嗎?」她問。
「會啊。」我說,向收銀員要了一組驗孕棒。「你以前有用過喔?」她又問。
「有啊。」我亂答,接過收銀員手中的包裝盒後轉交給她。
結完帳,收銀台那穿著低胸小可愛的澳洲女人和一旁同事竊竊私語,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們。但願他們腦中出現的畫面不是兩隻黃色天線寶寶頂著大肚,做著激烈碰撞。
回到16號。下車前,她再提醒我一次關於棉花廠的事。「好,那妳那驗得怎樣待會也記得跟我說。」我顧左右而言他。
回程路上,「妳覺得如何?」我問。
「什麼如何?」
「換工作的事。」
「你要自己做決定啊,這又不是我的人生。」Lee有些不悅地說。我心底答案當然是百般不願就這麼莫名離開的。在Junee不但能邊存錢邊集二簽,也不必忍受日曬雨淋,遑論有見紅就休這麼棒的制度在,在相對侷促的經濟狀況下能找到這份工作已屬難能可貴。
只是我憂心的並非離開與否的問題,是關於Florence。
不談別的,至少從在農場時身無分文又咳病纏身,一路從康復走來到能找到這份穩定工作的過程中,Florence於我是有恩的。況且就算她真如Lee所說,處心積慮只是想利用我,我仍不認為自己有任何能做出會讓她感到傷心的事情的權力,其中也當然包括無情拒絕她換工作這件事。
「那妳就不要再去提,讓這件事不了了之吧,依我看她今天會找你出門,也只是想找你說說話。換工作也就是一時情緒激動說的氣話而已。」Lee道出她的想法。
再提到繼續待在Junee,她則是舉雙手贊成,原因是她在這幾天內發現工廠裡的澳洲帥哥素質之高。令她激賞不已,還頻頻要我多去找他們搭話。
「我去認識他們,然後介紹給妳嗎?」
「是多騙幾個上車,讓我好好欣賞一下。」她理直氣壯地說。
「我的老天,多荒謬的女人!」
之後幾天就如Lee所料,我不再向Florence提起棉花廠的事,沒一週過去她到底也是不了了之了。至於驗孕結果,當然也是沒有懷孕,一切都是她閒來無事想找個理由央我開車載她出門晃蕩而已。
而後繼續在Junee安穩地待過一個禮拜。
Peggy派了他的小跟班Noah來收房租,但稱Noah是個小跟班,他的體型卻一點都不小,從外型看來,他單單身高就有將近兩米,雙臂肌肉紋理明顯,還紋滿各式爭奇鬥豔的龍爭虎鬥,粗壯與華麗程度好比廟宇大殿外的龍柱。
「這人打起架來大概是以一擋五不是問題吧。」我心想。
邊想著邊將身上像保護費一樣的200元交給他。時至此刻,不管是工作也好,生活步調也罷,或錢或身心狀況,先前大多使我煩心的事總算都慢慢步上了軌道。
我舒了口氣,而現階段,僅剩一個問題仍使我耿耿於懷──23號,它越來越不受控的骯髒。
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f1scdFjNw
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BpPFcmMxZ
澳洲是個集藍天白雲,山明水秀與對物種之愛於一身的國家。也因如此,當地的昆蟲都被豢養得十分肥碩。以Junee為例,雖然這鎮上的重要機構相比城市都小了好幾號,但佔據地空兩端的害蟲尺寸可從未小過,單單螞蟻就有小指那麼粗。不能確定是不是季節轉換的問題,原先在房間的我和地板還隔張床墊,安全。近來卻開始越來越常在半夜遭到整營的螞蟻雄兵群起而攻,牠們甫一出關,便毫無保留地持著步槍,將我皮膚掃射得又紅又腫。若當地空一起出擊,就更是成夜無法入眠了,整個晚上拍死的空軍簡直比一,二次世界大戰墜毀的戰機還多。
再仔細觀察,會發現在這個時節,連必要要求乾淨的廚房吧台也到處爬滿螞蟻。且這僅是屋內一角。看向浴室,牆角的陳年黃垢,已沿邊堆成一道道滑坡,像已和這老屋同生共存,沉積上百年所有過客所遺落下的皮屑、黴菌、髮絲。
牆上污漬就更無庸置疑了,縱然分不清是鮮黃或深黑,它們仍讓我感覺相當危險,令我感覺洗完澡後身體又變得更加骯髒。
待在23號的第二週,有個香港人搬來,他睡在隔壁床,與我相談甚歡,可他只睡兩晚便夾著尾巴逃跑了。因為這居住環境全然不是個正常人能待的。
「凍撚殘。你有辦法在這裡住真係勁揪!」逃走前他留下這句話。殊不知我過去在徒步環島時可是連公廁都能睡。
而就在那香港人離開的週五一早,「你17號就搬家去吧。」Peggy總算捎來這個好消息。看了看日期,就在後天。等於明晚從坎培拉回來就能準備搬家了。
「太好了!」
懷著出遊與即將離開鬼屋好心情,我下班時向Florence和Lee同聲報導了這個好消息,不過平時氣質天差地遠的她們才聽我說完,卻不約而同岔開話題,問了同一句話:「你不覺得今天下午整座工廠的氣氛都怪怪的嗎?」
我收回興奮想了一會,方驚覺真有此事。平日下午兩點,下班時間一到,餐廳與停車場周圍總是充滿澳洲人此起彼落的笑聲,今天居然莫名消失了!開車回家,途中甚至看到個老太婆蹲在馬路一角哭泣,整個Junee像只剩黃皮膚的亞洲人仍在嬉笑打鬧。
「發生什麼狀況了?」我暫時沒有深入了解,只道在澳洲人的群體間,肯定出了件相當嚴重的大事。
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sfwphjA4M
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q0NjRcg3G
(註1) IGA-為澳洲一間主要的超級市場,偏鄉地區的超市大多都以這座為主,超市架上的商品大多比市區超市貴上一到兩塊澳幣。絕對不是因為鄉下人的錢好薛。
(註2) Smoke call -亦稱Smoko或 Smoke break,為工作期間的短暫休息時間,多數人會利用這短暫的20分鐘時間抽煙,上廁所,也曾有人宣稱在廁所看到過四腳獸,但屠宰區男女比例約為200:1,全工作區唯一一個女性是年近80的老太婆。排除男男的可能性,其真實性仍有待商榷。
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ATPfPqml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