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下班後我都開著車在鎮上隨意晃蕩,從邊境到鎮中心,偶爾路經16號,但不好意思登門打擾。
記得是第三天的對話,我開在Junee邊境,還在試圖找出這城鎮周圍除了荒涼以外的其它可能性。
「就跟你說她就是把你當工具人,你的價值只在替她省下一張機票錢而已。」Lee言之鑿鑿。我不以為意,將車停到路邊一處荒草堆旁,觀賞日落。
車窗搖下,長路左右正以無限的半圓擴展出去,草叢與樹林稀稀疏疏,由近至遠東一撮,西一撮地立著,盡頭則是不露半點縫隙的晚霞。我望了望路前路後,一瞬間又回到與Lee初遇時,往草莓農場途中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光景。
「只因為這樣,所以妳寧願把煞車鎖死害死我們兩個?」我走下車點了根菸,脫口說了句。
「這不是我的錯啊!」她振振,隨之開始解釋起。
對這件事縱然是相當不爽,可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從Florence剛抓上方向盤的那一剎起,她的意志就脫離一直以來習慣掌控的語言與思想。她所有所知在那瞬間全成了一股純粹的憤怒,憤怒驅使駕駛座上那人一路往恨意的終點──毀滅駛去。
然這股憤怒是從何而來的她並不清楚,她認為這或許和過往買了車卻突然反悔的那些人一樣,有些人是完全不適合處在一起的,不管是友情也好,工作也罷,甚至愛情,強碰在一起只會招致更大傷害,於是在傷害還沒造成之前她往往都下意識將那些人趕走了。
而築在我們兩人之間難得的溝通橋樑,就是建立在這之上。
至於為何後來會突然恢復,大概就是因為我將手扶上方向盤,試圖將路線轉正的關係吧,就在那溝通橋樑所在。
「所以妳一直以來都不願意開口跟其它人說話,是因為怕發生這種事?」我問。
「大概吧。但不確定,畢竟我也是第一次死,沒什麼經驗。」Lee是這麼答,話說得相當雲淡風輕。不過我想這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就和她所認為害怕自己會在錯誤的關係中招致毀滅有關。「我只知道我一直在找可以回家的方法。」她這麼說。
「還有一件事很好奇?」我問。
「請說。」
「妳和車上的玻璃瓶到底是什麼關係,既然你說你的意志存在這裡,為什麼妳可以進到瓶子,脫離車子本身存在?」
「那還不簡單,我只是把我身體的一部分分到瓶子裡就能聽也能說了,只是悶了點。再跟你說件好笑的事,之前你不管是載著艾倫他們一群人到Beerwah,或載著Annie和她男朋友到市區旅店時,我根本沒有進到瓶子裡過,都坐在前座中間的置物箱上看你們表演。」她噗哧一聲,嘲笑著我迂。
「所以妳之前的發火都是裝出來,還有我一開始想把妳丟得遠遠的,其實也根本威脅不到妳囉?」
「廢話!」Lee在這時開懷大笑了幾聲:「我做那些事,都只是想觀察看看你到底會有什麼反應而已。」
「哇,演技還真好呢,叫人完全看不透。」
「你連Florence那種程度的都摸不透了。我啊,你還差得遠呢。」她哼哼道。
「那妳還有多少秘密是不為人知的?」我攤了攤手問。菸快燒完了,我又點起一根。對向一列貨卡呼嘯而過,將車和天空撼得搖搖晃晃。
「我以前很喜歡三毛的散文。」她說,娓娓又道起另個深埋在心中的秘密:「當時會來澳洲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她寫的書影響的。」
三毛的書對一直以來都有閱讀和寫作習慣的我,看得當然也是相當熟了。只是有關生離死別的題材在三毛的文章中隨處可見,但她對生命向來都是持著相當樂觀正面的態度。我不明白這要如何與Lee的自我了斷劃上關聯。
「會自我了斷純粹是我自己的問題。」Lee說,「我一直都很嚮往她筆下在迦納利群島和大漠的風光。原本也在猶豫是不是要到西班牙留學,但之後是因為我男朋友一直想來澳洲,最後才決定先來這裡待一陣子存點錢。」
「那妳男朋友人呢?」
「跑了,跟市區的女人跑了。」
「所以妳當時會離開市區,不只是因為妳跟那邊的人個性不合,是因為這件事讓妳傷心欲絕嗎?」我問。這話說得直截了當,長劍甫一出鞘,連半點收回餘地都沒有便猛地刺進問題核心。「還差了一點。」她說,一如既往的四兩撥千斤,我到底也還是不明白她如此慨然赴死的意義。不過說到這,離答案總是又更近一些了。
至少我知道情傷是一回事,大概也為她的死推了一把。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那麼複雜又難解,我念了這麼久的哲學沒有弄懂,談過那麼多場戀愛也還是不懂,實在不明白我們在感情中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不就幸福⋯⋯跟快樂之類的感受嗎。」我歪著頭道,是真的不明白。而後她又接連提出諸如追求幸福跟快樂的目的,或人生意義的所在等此類哲學答辯,我的腦袋運轉太慢,一時跟不上,冒出陣陣焦煙。
「我對生存意義這件事感到的不了解,就好比你對我的死也無法理解,」她最後下了這個結論:「你一直想從我口中探出我的死因,就像我也一直在觀察你的日常生活,想從中找到生命的快樂一樣。」
「那到目前為止有任何解答?」
「還得勞煩你跟Florence和他身邊的人再多表演一陣子。」她假裝勉為其難地嘆了口氣,笑著說。
「看來妳就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啊。」我說。「生前是這樣,現在難道不是嗎?」她噗嗤一聲,馬上就領略出了言外之意。
菸燒完了。Florence也在這時捎來一封訊息──「你下班了嗎,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她要幹嘛?」Lee問。我也是滿腹懷疑,手邊迅速鍵入訊息,小心打探起她消失這麼多天後又突然出現的目的。
一陣互通過去,「她叫我陪她去買驗孕棒。」
「啊,驗孕棒?」Lee詫異,「她幹嘛了?」
「不知道,她一直強調自己沒亂搞,可是生理期沒來,覺得很擔心所以想要確定一下。」我說。
「那她自己怎麼不自己去買就好,還要找你陪?」
「她說她會怕。」
「我的老天,多荒謬的女人!」她驚呼。我發動車子,回頭便往16號開去。
ns 172.70.100.15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