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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方丞和敏杉拄著鐵鍬冒雨往淨通山走。山路難行。丞不說話，敏杉也不敢說。外表比哥哥老上十幾歲的敏杉，和冉姜是相差幾分鐘的雙胞胎。冉姜顯露反撲人類的企圖時，丞把敏杉帶在了身邊。現在官方發現了基因變異體的存在，緝捕會變本加厲。只有把弟弟藏到長久以來保護深藍火種的罕井家去。至於藏不藏得住，要藏多久，他心裡一點底也沒有。如此一想，「一生」似乎也有點太長了。對純藍血來說尤其如此。

故事，是這麼說的。

阿努納基人來到地球時還沒有人類。為了修繕飛船，需人手煉金，於是改造猿人的基因，造出可以直立行走使用工具的現代人。被尊為神的阿努納基人與人類的女子通婚生下的直系子嗣，視為純血的皇族。純血再與普通人類交配的後代則是近藍血。舊時宮廷也有為了保持「血統純粹」而執行近親通婚的規矩。

純血人與人類長相類似，但基因更加強健，成年之後不老不死——直到尋到配偶，產下後代，之後便失去力量，與普通人類一樣進入生老病死的輪回。

神離去之前，留下十條戒律給孩子們，教其與人類和平相處，水乳交融。

而留給人類的唯有一個承諾。

不可傷人。

是對繼承了神的力量的孩子的絕對的約束。

此後的十幾萬年里，雙方經歷了磨合，互信，競爭，背叛，對峙，角逐……丞來到這個世界時，純血的皇族們已變成被捕殺的對象，比蟲還不如的苟活於世。那些感人瀟灑的過去，之於他也只是一個故事。

即使如此。還是不能傷人嗎。冉姜問。

如果唯一的承諾也無法遵守，深藍與唯利是圖背信棄義的人類有什麼差別？

於是，還得在神賜予的永恆的壽命里重復永無止境的折磨。

「哥。」敏杉小聲，「沒事先跟罕井老師說好，就這麼去能行嗎？」

「不然呢？」早知道擔心這些，你就別闖禍啊。

「……不然別麻煩老師。我們去找冉姜。從這兒往東是金箔，走兩天就到。」

丞不說話，跨入山道邊的灌木。冉姜的營地是用來備戰，不是藏匿。空有一腔熱血，把世界大戰當成學生運動，太過理想主義。去了只會被拉上戰場，打不該打也打不贏的仗。丞自覺活得夠久，久到看透「鬥志」和其他慾望一樣自私。他本身卑微的心願只是讓弟弟活久一些。至於好戰的小妹，想護也護不了。

探入密林五、六公里，找到已經枯死的巨樹。沿最長的根走上七十步。鐵鍬落地。掘土三分，撬起鐵環，銜在一塊六角形的井蓋上。兩人屈身落入井中。井道蜿蜒向南，通往罕井家的祖宅。

山林靜默如初。

他們不知道，與此同時就在幾公裡外的山道上，蒼藍色與黑色的兩輛車子一先一後的疾馳而過，駛向同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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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脅迫談判之後，罕井大宅就安排了的哨兵。兩小時一班崗，早中晚敲門三次，放下飯菜就走，絕不同姐妹倆講話。三點一刻，門哨換成了與響年紀相當的小孩。提著桿步槍，稚氣未脫。

要請他通融，說不定能放姐姐走。響思索著。但又能逃到哪兒去？

手上的半本地契，用來自保是不夠的。得在籌碼用完之前成為敵人的一部分，變成利益共同體，才不會被剔除。就投靠敵方試試看吧？到時就算自己沒有利用價值，也不構成威脅，活命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吧。

活命，有那麼重要嗎？妳要拋棄罕井家嗎？彷彿聽見母親質問。

只要人還活著，就還能重來不是嗎。

妳要背叛信仰嗎？

我沒見過神。而且，交出那半地契簿時，就已經是叛徒了。

她說服自己，打開大門。小兵一震，挺直脊背。

「誒。叫你們幹事來。我有話跟他說。」

他瞪她一眼，又回身背對大門。

「你多大了？年紀比我小吧？拿槍幾年了？上過學嗎？」目測不超過十五歲，納粹也是特別收集這個年紀的童兵編入少年隊，訓練成絕對服從的人形兵器。

他扭頭不理。他是優秀的戰士，才不會被敵人誘惑呢。

「叫什麼名字？名字也不能說？」

不說。

「嗯，我的腿發炎了，能讓我去城裡拿藥嗎？行還是不行？算了，你答不出就去找個配跟我說話的人來。我要是死了，上頭的人不會饒了你吧。」

「上、上、上頭才不、不、不准我們和妳說、說話呢。」說話了。原來是有點結巴，羞於說話。

「怎麼？只聽說不准說真話。沒聽過完全不讓說話的。怕會吃了你嗎？」

「妳們拒、拒打疫苗，身、身、身上還有病毒。說話就是傳染病、病毒。不交出土、土、土地，就是危、危、危害大眾，就是拒絕進、進、進步。」

嘶……你才是病入膏肓啊。是完全被洗腦了。「所以現在決定配合啊。你叫你們幹事來，我要配合你們工作。」

「妳、妳、妳在耍什麼花招？別、別想騙我……」

「人小，疑心還不小。你叫什麼名字？等你們幹事來了，我就說是你勸我改邪歸正的，讓他重重賞你。行嗎？」

條件誘人。心念浮動，松口了：「小、小、小石頭。」

「嗯。小石頭。我可以配合你們工作，甚至加入你們的管控所。但是，要放我姐姐和小孩走。留著她們也沒用。這總可以吧？」

另一方，罕井濃還不知妹妹的打算。

她不怕死。

她怕死後去見姑姑要被笑。笑她一介莽夫。

父親是庶出的，與本家不往來。雙親死後，她被交給姑姑撫養。在外面野慣了，姑姑笑罵，這麼愛打架，真不愧是罕井家的人。她才不稀罕當罕井家的人。姑姑不怒反笑：「那太可惜了。當了罕井家的人，要打的架才更多。既然這麼愛打，為了什麼而戰不是更好？」她竟然被糊弄住了。

不過還是輸了。

她陷入沈思。而在她對面灶台底下三尺，丞正用鐵鍬敲擊著應該是出口的地方。木板堅如磐石，揭起一條細縫，只見年輕的母親正盤坐在流理台上哺乳，暗褐色長髮上，墨綠色的瞳仁……

「啪」！木板選這個時候彈開。

六目相對。

濃大吃一驚，反射性的抓起杯盤往入侵者身上丟去。稀裡嘩啦。丞沒料到對方是這個反應，生生挨砸。聲響傳到大門，小石頭面色一黑：「我就知道妳在耍花樣！」撞開響衝進屋內，驚見廚房灶台下的大洞和兩個男人，朝天開了一槍，「不、不、不、不、不許動！都、都不許動！」

不許動？丞定神看清小石頭身上的軍服——軍服啊。糟糕。

「九方……九方大哥？」響想起來，驚叫道。

……

——還記得妳更小的時候，來過家裡一次的九方大哥嗎？

……

丞也認出了罕井老師的女兒。十目相對。沒人動。靜謐之中，傳來那個特別的引擎聲……蒼藍色和黑色的嘎斯24穩穩的開進了院子。大批人馬駕到。石頭得意，立了大功，領賞是肯定的了。正美著，被濃狠狠撞了個趔趄。

濃依稀記得「九方」這個名字，千鈞一髮，把妹妹和小孩推下灶台：「走。帶她走。」丞抱起兩個孩子，對弟弟吼道：「跑！別回頭！不許停！」

小石頭急了，眼看人犯逃逸，又不敢真槍子崩人，要跑去喊人，反被濃撲倒。撕扯翻滾幾圈，濃佔上風，槍桿逼住他的下巴：「蠢貨！喊個屁啊！」

「我、我、我要報、報告、首長。」

「你難道要說你當值的時候被人跑了嗎？能有你的好處嗎？！」

「我、我要報、報告……」

怎麼有如此忠貞不二的蠢貨？「你再喊！等人來了，我就說是你幫我們逃跑的，你就是個內鬼。你說他們信你還是信我？」

「妳，妳、妳怎麼騙，騙人……！」還委屈了？

「反正人都跑了。肯定沒你好果子吃！乾脆跟我們一起跑！」

小石頭眨眨眼，忽地翻身爬起。開門大叫。

「回來！那個油頭不宰了你才怪！」

「不、不、不可能。他、他是我哥。快來！他們要跑！快、快來！」

媽的，沒想到還有裙帶關係。濃趁其不備搶過步槍，踹他出門：「閉嘴！誰敢過來我先崩得你屁股開花！」

油頭先下車，一路小跑打開後車門。濃煙散出，嗆得人睜不開眼。踏出一雙有點舊的皮鞋黑襪西裝褲腳。

「哥！快、快、快來！跑了！」石頭揮手大叫。

參事抬頭，見濃和小石頭的陣勢，說：「不是說過不許叨擾主人家麼。」

油頭尷尬，對弟弟狠擺手：「還不快閃開！」

參事打斷：「槍決。」

油頭沒聽明白。是槍決濃，還是弟弟？不，怎麼說也不可能打自己人……沒等到油頭的動作，參事又說：「說了不許叨擾主人家。怎麼跑到房子里去。槍決。」

油頭不知該賠笑還是反駁，幾乎渴望自己沒聽明白。他麵筋抽搐，停在哭笑不得的表情。參事替油頭掏出手槍，見他沒接，愣了一下：「喔。我忘了。他是你弟弟。」檢查彈筒，確認上膛，撥開擊錘，筆直的舉起，「叫你動手確實過分了。」

我自己來吧。

啪。

猩紅色濕痕崩了濃滿身滿臉。

腦門開花的小男生仰面躺倒。眼睛沒闔上，嘴巴一張一張。哥、跑了……

槍塞回油頭腰間，參事越過他步向老宅，對濃點頭示意：「讓妳見笑了。」

命令，只要反抗過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忠誠就應該是盲目的才對。忠誠，遵從，敬畏，只是恐懼的不同表現。士兵對上司的恐懼要多於敵人，才能成為徹底的兵器。

濃步步退縮。十幾管槍口對著她，她的步槍顯得可笑。她也沒打算開槍，只希望盡量延長對峙，九方就能帶小妹再跑遠點。

事實上，他們跑得還不夠遠。響聽到槍聲，翻騰下地，把嬰兒托付給丞，「我得回去。」沒有了她，姐姐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丞拉她不住，也不好再追，一回頭見敏杉折返回來，怒道：「不是讓你別停嗎？！」

「哥，我們得回去！」

「回去能幹什麼？！」

「那也……那也不能眼看著……」

「不然呢？還手嗎？你要對人還手嗎？！」

「我……可是……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這麼說……」

「你敢再多管閒事！那不是我們的仗。我們不能打。」

「那可是罕井老師的女兒！不能沒有罕井家的庇佑……」

「他們現在不但庇佑不了別人，反而是自身難保。」

「只要還有一個姓罕井的在，就還有希望。得保護老師的女兒。」

「這個不是也姓罕井嗎！保住一個就夠了。」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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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不在嗎。」參事問，邊對親信頷首。

後方架出來的槍膛上裝的不是金屬實彈，而是淡紫色的針劑。籠子也備在了門口，籠門大開。親信替參事開口：「別誤會。這只是個防護措施。有可能的話，當然是希望小姐主動跟我們回去。我們那裡的實驗項目也需要小姐這樣的人才。」

放屁……不愧是讀過書的流氓，說得也太好聽。濃鄙夷的撇嘴，心理暗暗得意。能對姑姑交代，她就算贏了。可以在這跟所有的蠢貨說滾蛋了。然而，下一秒鐘，灶台下傳來一深一淺的腳步聲，撲通撲通的翻騰上來。

長廊一望到底，罕井響就在那。還沒站穩，就被包抄過來的人牆騰空架起。

「我……我可以配合你們工作，管控所的實驗項目，我也可以參加。放我姐姐走。她什麼都不知道。」

嘖嘖……參事垂眸看一眼小石頭的屍體。跑過一次的士兵，能再信嗎？

不能夠啊。

響還想再說什麼，後頸重重挨了一下。濃眼看妹妹被扛出大門，怒火熊熊燃燒，知道戰無可戰，贏無所贏，提起槍桿……

啪。啪啪。

對方的槍眼先一步冒出火星。腹部被兩股絕對的力量撕扯與穿透。疼痛令她更加忘我，再提起槍桿……

嗖。

又有什麼東西刺中了她的肩膀。眼前的世界變得扭曲而緩慢。淡紫色的液體隨著心臟的跳動游走全身。灼熱難耐。她劇烈地顫抖，膝蓋撞上地面。

突然，耳邊傳來哀嚎。

距離她最近的人抱著頭倒下，身上散出白煙，暴露在外的皮膚遍布膿腫。

「輻射……輻射了！」驚叫連連。

「是近藍血！沒打過疫苗的半血人！輻射了！」

「隔離！隔離！撤退！撤退！保護首長！讓首長先走！」

參事被簇擁著離開現場。

一瞬間作鳥獸散，留下屍體與輻射源。

濃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她灼燒不止，腦仁生煙。手指微微抽搐，想再拾回步槍，拉住妹妹。身體卻像綁了千斤頑石，拖著她往地獄走。

地下三尺的通道，敏杉與丞僵持不下。槍聲吼聲淪為死寂，敏杉頹然。丞無計可施，擱下嬰兒，原路返回。空氣中怪異的凝固感正在散去。輻射源趴在屍堆中央，身下的血跡還在擴大。挺翹的睫毛靜伏著，就像在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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