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O - ch6 kuro

利元昴在稻草中摸出一條玻璃。是冉姜要用來挖他眼球的。他準備好了。看誰會挖誰。左跟腱割斷了，右腳斷了一半。大腿槍傷發炎潰爛。營地裡沒人會「受傷」，也不可能有醫藥。他就在劇痛中反復昏厥蘇醒。

他看不到活著回去的希望。而且「回」到哪去呢？這裡是1977年的金箔。金箔距離淨通山起碼有一百公里。那座塔打開了時空裂縫，而時間和空間的扭曲顯然是隨機的。也就是說，就算再次啓動，也不一定回得去對應的時間和地點……

而且別說回去，活下來都有問題。冉姜不僅斷了他走路的念頭，還幾乎踢爆他的肋骨，威脅要割他剩下的手指，挖他的眼球……他就要哭著叫娘了。他回想起手指被丟去餵狗的瞬間。刀刃切下之前，他還偏執的相信轉機。直到師父把指頭丟給愛犬，自己平日里也疼愛有加的笨狗竟然歡快的叼走，他眼前只剩黑色。

那大概就是破滅的顏色。

後來照顧他的人變成血伯和萬里。萬里去年剛受禮，接觸過的人類不多，興奮得不行。捅捅這，摸摸那，對昴不但沒有愈合，而且還由於處理不當而呈現感染潰爛之勢的大腿表示贊嘆。贊嘆個屁呀！昴怒不敢言。他們沒收了他的金條，還搜到他的錢包，裡面有騙來的，偷來的，偽造的，為逃亡準備的許多張身份證。從此說什麼也被當成撒謊，撒謊就要挨打。iPhone也被哈比搶走了，當然就算有電話也不能報警……也許能翻著照片講解一下未來國際形勢，再過一年中日簽訂友好條約，接著撒奇爾夫人當選英國首相，美國下任總統是李根……但他肯定是等不到李根了。他欲哭無淚：「真是塔送我來的，不信你帶我去淨通山，塔就在後山，我示範給你看……金條你們可以全留下……」

「還敢說你是未來人，冉姜姐要把你打死的。」

「不管是什麼人，總是條人命吧？你們就不怕吃官司嗎？」

「‘官司’是什麼？」萬里好奇了。

真是遇上土匪了。「……你先送我去醫院，到了醫院我就告訴你。我死了你們能有什麼好處？就算我真是管制局派來的，不是還有句話叫‘兩國相爭，不斬信使’嗎？」

「萬里。」血伯進屋，「你出去吧。我來。」

昴氣勢消了一半。血伯人高馬大，肌肉結實，一拳能把人錘死。

「你說你是‘信使’？」

「……我只是打個比方。我不是管制局的人……你們之間有什麼矛盾我也不想摻和，求你送我去醫院。到了外面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去外面？你背著一堆金條跑到深山老林，應該是做好了不再去外面的打算吧。怎麼又急著回去？就算你和我們要找的人無關，也不能說是什麼無辜善類。你能否認嗎？」

「哈？！不對吧？！」怒道，「我是不是善類跟這有什麼關係？你們把我一個普通人牽扯進來，還要說成是替天行道？」

「別急著撇清。帶著那麼多違禁物的普通人，也太可笑了。我們不輕易去外面，你自己闖進來又要求送你回去，也不可能，何況你早做好了死在這的準備。」

「我可沒打算死！」他原計劃中的行程是滿滿的花天酒地。

「那也由不得你。既然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善類，就別叫得那麼委屈。死得不冤枉。」

血伯收好東西走了。門一關，昴就被破滅的顏色吞沒。

而門外，糧草和車馬備齊了——謹慎起見，冉姜還是決定遷移營地。

八年前，她建立這處營地，同時尋找游散各處的純血與半血族人。相信總有一天深藍的營地會愈加壯大，疆土也會步步擴張，直到能夠與人類抗衡，至少確保族人的一席之地。那一天沒有到來。隊伍非但沒有壯大，出谷的人回得來的也越來越少。人類的數量卻成倍躥升，狩獵深藍痕跡的手法名目更是花樣繁多。延續純藍血脈不過是個笑話。

既然駐守成了泡影，只有誓死反擊。她要奪回塔，啓動共鳴，解開近藍約櫃的鎖，讓藍人站回上風，讓人類也嘗嘗被多數派鎮壓，囚禁，虐殺的滋味。要讓神的國度再次降臨。

她在一次次浴血中變得越來越像人，血也越來越腐敗。「只要妳還了手，就不再是就九方家的人。」哥哥說過。父親的櫃子也感到她心中不純的躁動，渾濁的殺機，和骯髒的戾氣。從她殺死第一個人的時候，就不再是九方家的小妹。

塔尚未完全奪回。有的年久失修，入口坍塌，其餘的有駐軍嚴密把守。假設營地坐標已經暴露，敵人的圍剿只是時間問題。守著土地戰死，還是棄塔而去？不管選哪一項，似乎都是前功盡棄。

她要血伯帶哈比出谷，自己帶其他人攻塔到底。

「總共二十七個人，算上還沒回來的小川，游羽，老虎和實二，」血伯勸解，「壞掉的還能再修，有駐兵的可不是幾下就攻得下來。去了只是白白送死。」

「難道就這麼算了？把塔丟掉？」

「也只能這樣。」

「我明白了。那就這樣，你帶他們一起走。我留下補完剩下的塔。」

「我的責任是保護妳。」

「我需要你保護他們。」

「我不會走。他們也不會走。不能急於一時。別處一定還能找到完整的塔群。」神給妳的武器不是「時間」嗎。

於是，與基地告別成定局。他們要再度長途跋涉，前往罕井家下一處置地。

昴的存在成了個尷尬的疙瘩。無非是棄屍荒野。

倉庫的門板揭開一條縫。

昴警覺的挺起身，握著玻璃片藏在背後。

「要搬家啦。」哈比跳進來，拿著iphone不知凶險的靠近，「醒啦。要搬家了！這個機器不亮了。怎麼弄亮呀？教教我唄？」

昴猛然扯過哈比反手制住，玻璃刀逼著喉嚨：「跟他們說，放我回去！」

掙扎中利刃刺進哈比的頸項，鮮血整齊的滑下來，浸濕衣領。昴到底沒殺過人，手勁兒一松，哈比泥鰍一樣爬走。咳了幾聲，又笑嘻嘻的爬起來，「三哥說你還病著呢，別打架。你怎麼病這麼久？教教我這個怎麼玩唄。」袖口擦過喉嚨，皮膚完好如初。

昴嚇得丟掉玻璃，手掌殘留細長的血口子。被捅破喉嚨的男孩卻活蹦亂跳。

……

人如果是進化論的自然產物，為什麼低等動物做得到的事，人卻做不到？所以我們假設，人是可以做到的——至少，一部分人是可以的。這些人就是神的小孩，不老不死。

……

「回家是哪兒呀？我們從山頂把你撿回來的。」哈比說。

「塔……塔。」

「呀，又要說你是被塔送來的了。」

「不、不信你帶我去，我把塔通上電給你看。」這裡他一秒也不想呆了。

「那有什麼好看的？」

「你不是想知道我怎麼用塔來這兒的？」

「別騙人了。塔不是那樣用的。」

他知道正確的使用方法？「你……用過塔？」

「沒有。一座塔是用不了的。要塔群。」

「塔……群？」什麼？

「像星群一樣……」

「嘭」的一聲，木門大開。阿三啃著山果吊兒郎當的進來：「出發了啊！」下一眼看見哈比脖子上的血跡，箭步上前扼住昴的喉嚨，「是哪只手乾的？」哈比連忙勸和：「別打架。血伯說他們打一打就死了。」阿三不吃這套，攥住昴的手腕，視線鎖住彼此：「這只手乾的，就讓這只脫臼。脫臼不會死。」

會痛死。四肢有三肢不能動，還會生不如死。「有本事就殺了我！」

阿三反而緩下力道。把昴整個拎起來扛到肩上，掂量著往外走：「想得容易。」他要真是管制局的人，那就是咱們的人質。由不得他想死。

木板車裝滿了，剩下的車位用來運「約櫃」。昴的車位就在阿三肩上。大頭朝下的悠蕩著，看見厚實的麻布蓋住許多只木櫃。木櫃……那櫃子和他曾經運送過的電池如出一轍。叫什麼來的？約櫃？

人數到齊，啓程。隊伍像拔地而起的巨龍，緩慢而沈靜的移動起來。

昴吊在肩上，晃得快要暈死，眼前有個黑影跳來跳去。

「哇！嘿！」哈比跟在三哥後頭，看昴悠來蕩去覺得好笑，「你叫什麼名字呀？你的證上有好多名字，你到底叫什麼呀？未來人。」

「哼……你信我是未來人？」

「我信啊！」

「哈比！」阿三厲聲，「別跟他講話。來，到前面走，到我看得見的地方。」

哈比依依不捨：「未來人。你教我玩這個機器吧？為什麼按不出音樂了？」

「小黑。」昴突然說。

「啊？啥？」

「我叫小黑。」他瞄見哈比被血浸紅的衣領，喉頭乾澀，不知是內疚或反感。視線里的土地顛簸著前移，真的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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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與鞋子在泥土上留下深淺不一的印子。被朵朵沈實的腳印拋在後頭的，是密林幽谷中錯落殘垣斷壁的廢墟。破敗的樓層，草棚，石壁，裹在青灰色的霧氣里。上空的積雨雲彷彿從來不曾離開。

天空開始下雨。接下來的幾天，細雨輕柔綿密。

日晴夜雨，斷斷續續。好像緊鑼密鼓的準備著什麼。

然而就在又一場雨後，鋥亮的皮鞋踏上泥地，在積水里留下兩個淺窩。

這人站定，細小的眼睛嵌在狹尖的臉上，油亮的頭髮一絲不亂。隨後無數雙布鞋膠鞋皮鞋從他身後傾瀉而出，湧入廢墟各處。虛張聲勢的吼叫，肆意踐踏侵犯與暴力破碎的聲音充溢各個角落，欺凌著逆來順受的山谷。

未果。

有人惶恐來報，營地顯然已在不久前人去樓空。

油頭攥緊參差不齊的半本地契簿。這是最後一塊地皮。他幾乎能聽到那輛黑色的嘎斯24不耐煩的引擎聲。煩躁的搓紅額頭，推齊髮絲：「一隊，帶人往前走。下了雨肯定有足跡。找到了別打草驚蛇，一網打盡。」鞋跟在泥地上鑽出猙獰的坑，「其他的人全跟我回罕井老宅，都亮出傢伙來！我就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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