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O - ch17 22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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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大老遠就聽見利元昴的叫聲。聽說抓到罕井家的人，還以為是姐姐，沒想到是個男人。昴躺在擔架里，身前橫著兩條防他亂動的束帶，一路推進手術室。哈比則是一聲不響的盯著上空，像在傾聽著什麼聲音。

兩條肥羊仰在砧板待宰。趁四下無人，昴低聲叫：「欸！哈比！哈比！」

哈比空洞的回望，好像沒聽懂。

「別發呆！清醒點！記得我教你怎麼用小電視嗎？我教過你的。」

「……」

「記得吧？打開地圖之後第一步輸入哪裡的坐標？最近的塔在哪？011在哪？」

「……東山。」

「對！就是金箔東山。往那裡跑。去開塔的人都在那等著。知道吧。」

哈比抬眼，再度回到現實，眼圈又紅了：「東山……小黑哥，我們一起……」

「不許哭！別哭！聽我說！」

哈比顫抖，搖頭：「我不去！我們一起！」

「我把他們老大炸飛，你腿一長好就跑。按原路回去。我們過來只要一個小時，不記得路也沒關係，往林子里跑。去找血伯他們。第一座塔里沒有就去第二座。還記得嗎？第二個坐標輸入哪裡？別再哭了！聽見我說的沒有！」

哈比嚎啕：「我不走。我們一起！」

「嘶……嘖，你看看我！我能走嗎？」

「不行啦！我一個人不行啦……」

「可以的！」他低吼，「我就是一個人。記得嗎？我不是說過，我小時候就是一個人。在遇到師父之前。一個人也能行。也能長大。」也許要乾更多不要臉的事才能活命，但是能行，「聽我的話。不能讓他們贏了。不能讓他們抓到。」

「可是我害怕……」

「別哭。你以後都不能再哭。害怕了，怕得受不了，痛得受不了也要笑。只會哭的人活不久的。要嬉皮笑臉，恬不知恥。聽話。」

「唔……聽不懂啦，我們……」

大門滑開，數名白袍白口罩托著針筒器具向二人逼近。二話不說鎮定劑先刺進昴的肩膀。他吼道：「別碰我！你敢碰我！你不知道大爺我血里有救命的疫苗嗎？碰壞了你賠得起嗎？滾！你是哪根蔥，也敢碰我！你們管事的，叫他來！大爺我有話跟他說！叫他來！」掙得用力，束帶也要斷了。

正要刺第二次，阿守忙跑進來：「別別，最好別再用，至少先檢定血液成分。不然就沒有意義了。你們出去，我來吧。」

昴乘勝追擊，變本加厲：「聽見了吧？還不快滾？叫你們老大來！」

「你先冷靜。」阿守說，「我們要先抽血化驗。送你去治療……」

「去你的冷靜！我不需要治療！叫你們老大來！」

「肩膀是暫時止血，還得去樓上的外科縫合。腳也是。拖得太久了。可能得再手術個幾次才能站起來。你配合一下好嗎。」

能再走？昴感覺到胸膛的土壤細微的鬆動，音量降低，「能站嗎……」

「當然，腳筋斷了都能再接，何況你的還沒斷。」

「那……」不對！這只是信口雌黃的安撫。這群禽獸能信才有鬼！他幾乎為自己那咬住一絲希望就沒羞沒臊的向其搖尾乞憐的，叫做「人性」的本能羞恥，「我不信！少說胡話糊弄我。叫你們老大來跟我談。我要他保證。叫他來！」

肖出現在巨窗外，低頭填寫記錄板，不把屋裡的激烈反應放在眼裡。

昴一愣：「他是管事的？那個戴眼罩的呢？」

「這裡是研究所，你說的那位是管制局的參事。」

「叫他來！他不是想知道塔陣嗎？我這就告訴他！叫他來！」

「呃……管制局和研究所不在一起。外面這位是主持研究所工作的肖主任。有什麼要求和我們說都可以的。」

「他是這裡的老大？」

「可以……這麼說。」

「那就叫他進來。」

「嗯，你還是先休息一下。有什麼事，做好了化驗再細說。」

「叫他進來！」手榴彈是不會有太大威力，但炸死三五個綽綽有餘。龍頭死了，雜魚只會抱頭鼠竄。他乾脆直接衝肖喊，「你！就是你！進來！我有話說！」

肖面無表情地掃他一眼，還真的邁步推門。然而一個學生頭戴黑框眼鏡的小姑娘這時跑過來拉住他，低聲交談了幾句。這種地方竟然有中學生？是他女兒？竟然來壞事！正好！來兩個，殺一雙！昴氣急敗壞，掙出手來要一擲千金：「給我過來！陪你大爺我一起死吧！」

阿守壓下他的胳膊：「別動，不是說了不會死了嗎，你冷靜……」

「滾！你算哪根蔥！」推開他，拇指穿入拉環。

「我是負責這一層的。我叫……」

「看你大爺我……」炸飛你們！拉！

「……利元守。」

「……」推回去推回去推回去推回去推回去！別炸！別炸別炸別炸！

靜。

四目相對，僵持。正視彼此。

阿守這下總算看清昴一直要揚起來的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了。他趕快包住那只要作亂的手，攥緊炸彈，壓低了聲音：「冷靜……這麼做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有什麼條件可以談，但是他們是不會和想死的人談條件的。」越是貪生怕死，才越有條件可談，「這裡都是些研究員和護理員，說白了死不足惜，上頭的人眼也不會眨一下，回應不了你的任何訴求。你想要什麼，我們好商量……」

「他們。」昴找回聲音。

「……什麼？」

「『他們』。你說『他們』。」不是「我們」。無意識中劃清界限的意思嗎？

阿守沒回答，趁昴發呆的功夫利落的挖出鐵球塞進口袋。給手臂綁上橡皮筋，擦酒精，插入針頭。昴眼看著暗紅色的血導入針筒，沒有抵抗，察覺到一旁哈比困惑的眼神，知道命運在幾秒鐘前將他們划入了不同的陣營。胸口的那道牆不僅鬆動，而且全面龜裂，由名為「苟且」的裂縫里湧入大量的權衡、攀附與揣摩。哈比始終等不到小黑哥的口令，好像明白了什麼。那瞬間，他好像終於在小黑哥的表情里看到了從沒見過的，哥哥們曾看到的東西。

門板再度滑開，這回針頭蜂擁而入對準了哈比。提取血樣。捆綁住手腳。轉往隔離實驗室。哈比嚎叫：「小黑哥！小黑哥救命！」

「……沒、沒事。不會有事的。別哭。別哭就沒事。」

「別讓他們抓走我啊！小黑哥救命！救命！」

昴無言以對，目視哈比被帶往魔窟。哈比充血的眼球中映出倒戈的自己，映出他一貫引以為豪的「人性」。身為人，就是要為人性所玩弄，征服，踐踏和為所欲為啊。活著比什麼都重要，越低級才越能活出一個人樣來啊。

他茫然若失，渾身脫力。

屋裡只剩兩個人。

「先休息一下吧。如果有效，免不了還要取很多次。」阿守說。

也就是說，只要他的血有用，就暫時不用死？「要取可以，先放了哈比。他只是個小孩。」

「疫苗的服務對象是嬰兒，在小孩身上實驗更實際。」

「什麼樣的實驗？」

簡單來說即是使用「小黑」的基因重新調試現有的所有「脫色疫苗」配方。注入體內後，每隔幾分鐘就讓他受傷，打碎骨頭，或是戳穿內臟，測量恢復的速度。直到徹底喪失復原的功能為止。不過，沒必要切實回答。阿守搖頭：「我也只是實習生，不太清楚。」

「總之放了哈比。你們就沒活捉到別的藍人嗎？」

「這我也做不了主……」

「叫那個主任進來。讓我跟他說。」

「他也無能為力。你見過那位戴眼罩的參事吧？他是管制局的首長，我們這裡只是附屬的一個研究機構。」

「我們這裡。」

「什麼？」

「你說『我們』。你到底站在哪一邊的？」

守笑笑，收拾了東西要走：「等下會有人帶你上去縫合，請你配合一下。大家都只是為了有一口飯吃……」拍拍口袋里的鐵球，「這件事我不會跟別人說。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等等。你說你叫利元守。姓利，還是利元？」

「你呢。孩子叫你小黑哥。你不可能叫罕井黑吧。」

「利元這個姓，挺少見的……」

「罕井也是啊。那我先出去了。有什麼事再叫我。」

「什麼事都行嗎？和罕井扯上關係不好吧？眼下這個狀況，你知道站錯邊會死人的吧。」太渺茫了。那個將他們牽在一起的關係的可能性太渺茫了。但昴不死心，且越看越覺得兩人長得有點像。他25歲上下，再過12年就是37，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晚婚了點，但也算合理。也許就因為站錯了邊，才害他沒有機會見到他，野狗一樣長大，沒有朋友，家人和手指。站錯沒關係，他要把他推正。

然而阿守卻回答：「不會死。站在會贏的那一邊就不會死。你剛剛也是意識到這件事，才做出正確的決定，不是嗎。人總是站在會贏的那邊的。」交有出息的朋友，投資看漲的股票，寫市場歡迎的小說，加入強大的隊伍，代理熱賣的商品，巴結權貴……給看起來能贏的人加油，省了敗局的失落。投靠強者的庇蔭確實無恥，只要習慣了無恥，也就能理所當然堂而皇之，「打仗這種事誰都不願意看到。結束戰爭最快的方法是某一方的勝利。誰贏也好的。對吧。」

上空警鈴打響，廣播里叫阿守的名字。他順勢退出，跑到辦公室拿起電話，原來是樓上的正義打來的：「前輩，肖主任怎麼不在？」

「剛送來新的活體，正在實驗，他跟過去了，走不開。」

「我們這邊也送來了一堆。不過都是死的。那個，罕井家的小姑娘還在吧？」

「怎麼啦？」

「肖主任之前交代過，罕井家的小姑娘要親眼看她家的人。要是送進來了就通知她。呃，我們這好像有一個……一具……是她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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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沒想到這麼快能再見到姐姐。在之前見過實大哥的地方。陪她來的只有阿守。正義縮頭縮腦站在角落，像怕做錯事。透明容器里的焦黑軀體捲曲變形，像一截糾結的老樹根。不是自然的燒灼，估計還淋過汽油。

「燒得這麼焦……」她問，「你怎麼認得出是誰。」

正義遞上一隻小鐵盒，稀裡嘩啦的裝著斷成好幾瓣的銀戒：「這個……和之前那個戒指是一對的吧。呃，我……是不是多事了……」

是實家的戒指沒錯。

她咽下苦味：「小孩呢？」

「什麼小孩？」

「還有一個嬰兒。有嗎？在哪？」

「呃，暫時還沒看見……要不我找到了再通知妳。」

「麻煩你。」

「呃，別這麼說……」

三人無話靜對。肅穆而尷尬。響腳下生鉛，不懂自己是絕望還是安心。好像只要姐姐活著，就還有人期待她堅持做一個好人。一線火苗被踏滅了，疲憊席捲全身。乾脆就這麼認輸吧。姐姐笑她。妳讀過的書里，有教妳正確答案嗎？我倒是覺得，越是好看的書，主人公越悲慘。他要是太善良，讀者會抱怨無聊；要是變節，又要罵他晚節不保。如果真的有神，我看他不過是想看一場好戲的讀者，裝清高的婊子。所以就算醜態百出，作惡多端，遺臭千年，只要不死，就是贏過了神。管他好事還是壞事，想乾就乾，就是贏過了神。

「坐一會兒？」正義小心翼翼，「到辦公室坐一會兒吧？別在這兒站著了。」

「這之後要怎麼處理？燒還是埋？」

「燒……妳是想要骨灰嗎？呃，對不起，我這人就愛亂說話……」

「不用麻煩了。和戒指一起燒掉吧。」

「不麻煩，那個，我沒有下面那層的權限，要不，東西燒好了我再叫妳來取吧。或者請利元前輩給妳帶下去也行。」

阿守點頭：「那我們先下去吧。妳臉色不好。這裡也不通風。別暈倒了。」

正義攤開掌心：「我這有糖。要不要吃？」見她疑慮的眼神，又窘迫的抽手，「我從老家帶來的，我有點低血糖……不是什麼好東西，妳可能也吃不慣。」

殺了她姐姐，但是給她一塊糖，就算扯平了。是這樣嗎。

她接過：「謝謝你。」

姐姐不在了。她不用再把她藏到心尖的心尖。痛哭和哀悼還要放在一邊。首要的是生存。總要有一個罕井活下來。既然姐姐和孩子死了，就得是她。這比去死困難。若要活命，或許得放棄塔陣，和蓮稻的交易還作數嗎？

阿守看得出她思考的事是超越年齡的沈重。但局勢如此，愛莫能助。

走回電梯。他先說：「妳的手沒事吧？要不要去樓上檢查？」

「手？」

「蓮說她把妳的手打斷了……」

「沒事。」確實還在疼，「你們好像很熟。」

「只比其他人熟一點，我常夜班值勤。妳們談得還好嗎？」

「她沒跟你說？」

「哈哈……」說了，說她哪也不想去，「沒說。可能跟我還不夠熟吧。她好像跟妳年紀一樣大，都是女孩子，比較聊得來。」

那個女孩子可是會行走的核電站。她看他一眼，「利元先生，你是個好人。真的把她當成女孩子對待呢。恐怕只有你一個。」

「應該說還是個小孩。太可惜了。」

「她並不覺得可惜。能為了國家，為了人類戰鬥，不是挺光榮的事嗎。」

「妳也這麼認為嗎？」

什麼意思？這是試探，還是考驗呢？反問：「難道不是嗎？」

「嗯，是。不過那是對我們這些大人來說。小孩的話，在‘榮辱’之前要先意識到‘對錯’。如果為了錯的事情光榮，不就會變得很糟糕嗎。啊，哈哈，好像我在說教似的……我像妳和蓮這麼大的時候，整天在外面玩，還不如你們懂事。」

他這是要她帶蓮到外面去的意思嗎？她不敢確定。

電梯落回飼養場，大門一開就聽見一號觀察室傳出哈比的慘叫。瘦小的男孩騰空架起，像被釘在十字架上。實驗員四面圍觀，彷彿在進行某種祭典。一個掐表，一個記錄，一個舉起錘子，對準男孩的骨關節猛砸。愈合速度十二秒。再來一次。愈合速度十三秒。再來一次。012號疫苗無效。繼續注射013號。準備。

叫聲淒慘。響想逃避，但雙腿帶她來到窗前：「利元先生。這就是大人會感到光榮的事嗎？」如果她有幸逃過一劫，長大後也能學會為此光榮嗎？

「怎麼說呢……只要過了自己那一關，人能對任何事感到光榮。」

「那意不意識得到‘對錯’又有什麼意義。反正只要成為大人，就能對無恥免疫，心安理得。」

他苦笑：「這大概就是所謂人的劣根性吧。」無恥至此，卻站在食物鏈的頂端。扛文明的旗幟，乾不齒的勾當，「聽主任說妳愛看書。書里的人，不是越張牙舞爪，扭曲無常，就越是‘一本活靈活現的體現了人性’的好書嗎。即使是那樣的主人公，也是‘人’啊。」

她看他，彷彿看見姐姐：「我姐姐也說過差不多的話。」

「真巧。那也是我姐姐跟我說的。她說怎麼好像‘沒人性’更好一些……哈哈。」

「姐姐也在這工作？」

「不。她在大學教書。她說，鏟除異己是人的生存本能。就算今天出現會飛的人，也得強行摘掉翅膀，變得和我們一樣才行。研究所在找的就是那個方法，把藍人變得和我們一樣的方法。能避免戰爭，文明的人道的剪掉翅膀的方法。過程中確實要有所犧牲，但總比世界大戰血流成河要好得多，不是嗎？」

她也笑了，伴著哈比新一輪的慘叫：「好個‘人道’。」

「……或許冠冕堂皇，不過也是我們這些大人所能做到最好的事了。作為人來說。不過妳還年輕，是個大有可為的小當家呢。」

「不，我可沒家可當。我們家沒有人了。」

「怎麼會呢。」他看她一眼，「剛送進來那位‘小黑’，不就也姓罕井嗎？」

「……」他在暗示什麼呢，「謝謝你送我上去，不多打擾了。我去辦公室等。」

他目送她離開。他不記得自己十五歲時堅信過什麼，也不記得是從哪一個時間點上變成了今天的自己。只知道如果堅守著當初的信念，也許根本就沒機會長大。就像今天的她們無緣長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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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沒去辦公室，推開了手術室的門。

利元昴撐開眼皮，見學生頭黑框眼鏡的小丫頭又來了。站在幾步之外，靜了一會兒開口道：「你剛剛說，你知道塔陣的事。能請你和我說說嗎？」

他沒興趣哄小孩：「我累啦。改天再說。妳自己去外邊玩，啊。」

「……請你和我說說，你為什麼來這裡？」

「別鬧。出去玩。哥哥我被人砍了一整天，很累。」

「你真是未來人？」

「對。未來人也會累。」

「真是用塔來的？」

「不然有必要編這麼離譜的謊嗎？」

「請你跟我說說塔的事。」

這小孩真夠難纏，他乾脆奉陪：「憑什麼？我憑什麼告訴妳？」

「你不是罕井家的人嗎？」

「那又怎麼樣？」

「不然……你想要什麼？錢？地位？名……」

「妳是海賊王嗎？」

「……誰？」

「總之，要什麼妳都能給嗎？」

「都能。」

「妳能讓他們別對哈比動手嗎？」

「……不行。」

「快出去，自己玩去。我要睡了。」

「我……我能幫你從這裡逃出去。」

「逃？誰說我要逃？去，跟妳爸說，我不但不打算逃，還要戴罪立功，多多貢獻！以後還請主任多提拔。」

她爸？他以為她是肖主任的女兒？「你不是罕井家的人。」

「我當然是。」

「你不是。」

「妳怎麼知道？」

「你不認識我。」

什麼意思？他清醒過來，抬眼看她。還真的挺眼熟。一板一眼的長相，規規矩矩的打扮，和昏暗的月光下模糊的照片重合。

……大哥後來跟罕井家的姨小姐好在一塊，就沒法盡職了。本來商量著以後讓我跟著老師的女兒。所以我得跟著血伯。……

萬里。哦哦，是罕井老師的女兒。原來真的投靠管制局了。他不以為然：「不認得的原因可多了。也可能是我出生的時候妳早就死了呢。追究這些沒用。妳愛信不信。而且我憑什麼要跟妳證明我是誰？要談叫妳家大人來談！」

「……我家沒有大人。」

都死了？姨小姐呢？「妳不是還有個堂姐？」

「……不在了。」

「所以投靠了管制局的是妳！原來如此……我請問，輪得到妳質疑我嗎？還不都是妳出賣了深藍，他們才落得這個下場？又開始關心起塔陣，又說要讓我逃跑，小小年紀不學好……妳究竟想幹什麼？」

「我沒……」嘖，是牙尖嘴利的無賴。她應付不來了。

「怎麼？只准妳問，不准我問？妳問一個，我問一個，這才公平。」

「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那妳就別問啊。」

「……」

「妳要知道塔陣幹什麼？」

「我好奇。」

「我呸！妳以為我白痴嗎？大爺懶得陪妳玩間諜遊戲。等下他們就要來了，妳趁早滾蛋，我們就當沒見過。」

「我想知道打開塔的方法和位置。你呢？你回來的目的是？」

他啼笑皆非，「沒有！我有個屁目的！是你們家的塔錯亂了把我甩回來的好嗎。妳該不會以為我是罕井家特意從未來派回來的救兵，就為了給你傳達勝利的口號，解救妳於危機之中？想得也太美了吧。」

「……」她是沒指望有那麼完美的展開，只是聽說他是未來的罕井人，又和深藍一起被捕，高估了他的人格品性而已。

「妳要開塔幹什麼？妳不是都投奔管制局吃香喝辣了嗎？」別以為我沒看見妳和主任交頭接耳，「又要往哪兒逃？」

「這家研究所……在塔陣里。」她說。

所以呢？塔陣的共鳴能覆蓋這裡？「妳要……淨化這裡？」

「希望你能幫我。」

「我呸！少拉我下水！我憑什麼？又不認識妳。整個事件就屬我最無辜好嗎？被卷進來搞成殘廢，還一分錢也沒有。鬼才繼續跟你們胡鬧。你們自己折騰吧！」

「但……那，你知道塔的功能吧。淨化你身上的疫苗，腳也能恢復？」

「小姐啊，我本人這就在一家醫院裡好嗎？有了現代醫學誰還要求神拜佛，用塔治療。妳的提議完全沒有吸引力。」

「錢。你剛才說錢。你想要多少？」

「打住！妳去看看那邊桌上的布包。裡面有多少金條。在你們這個時代命比錢難掙多了……要不我給你點金子，妳放過我如何。」

「那……你不是還想救哈比嗎？只要打開塔……」

「不用說了。那些都太不實際。要救他在牆上炸個窟窿還更快。」而且，這裡的深藍全都活了，他和阿守還不像蒼蠅一樣給拍死在牆上？「實話跟妳說，被抓到這之前，深藍就正要去開塔。托妳大小姐的福死的死殘的殘。逃走的那些人要是能打開，早就打開了。開了嗎？你聽見巨響嗎？淨化了嗎？連不死身的傢伙都沒做到，就憑妳一個人，妳瘋了吧？！」

沈默下來。她沒有藉口了。他也不理她，翻身睡覺。

好一會兒，她還沒走。

該不會哭了吧？他正想，卻聽她說：「開塔的方法和位置，請你告訴我。」

「……有完沒完啊？別白費口水了。我不是說了麼，我自己都是意外來的，對塔一無所知，而且他們把我的電話拿走了，地圖都在上面，想告訴妳我也沒轍。」

「什麼樣的電話？」

「反正看一眼就知道不是這個世紀的產物……妳還不放棄？嘖，妳這個丫頭怎麼這麼頑固。」

「你不是也姓罕井嗎。你應該明白吧？」

「我呸！人要是死了，姓什麼還有所謂嗎？妳那是找死！」想起死得不明不白的萬里，他忍不住多嘴，「我今天是菩薩心腸才跟妳多說一句。如果說我回到這兒來真的是為了給妳帶什麼口信，那就是這句話，聽好——不管妳有什麼計劃，都注定失敗，趁早放棄。這不是在嚇唬妳。」

「……」

「都到這個地步了，我就攤開說了。不管妳想乾的是什麼，結局都是輸。我們那個年代，不管是正史還是野史從來沒有過‘深藍血系’。但是相反的，罕井家卻還在。這是為什麼？就是因為妳今天做了明智的決定，和管制局合作，才有家族的東山再起。說實在的，深藍再怎麼神聖，怎麼正義，也不是人，是別的物種，和老虎鯨魚海豹一樣，你犯不著為了他們跟自己的同胞對著乾。人類社會……不，任何社會最重要的都是社會地位。妳能聽懂嗎？沒有罕井這個姓，妳就什麼也沒有了。看妳年紀小，別胡鬧，大人叫你怎麼樣就怎麼樣，少乾危險的事。知道吧。快出去。我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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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主任帶響回到家已近半夜，兩人都沒吃飯。他叫人送了白粥青菜，又埋首書桌後啃饅頭和書。桌上和地上的東西又更多了，幾大摞印刷品堆得半天高。響端來茶水，正要放在報紙上，他連忙叫停。那是一張皺得出奇的舊報紙，雜亂無章的排列著數字組成的大小各異的三角形。

「對不起，我以為是演算的草紙。」

「今天北部送來的。」

「這些地上的也都是？」她拿起一本書，封面上既無書名也無作者，書脊上印著一行小字，臨倉出版，「這些全是同一本書？」

「查封了出版社，搬回來的。要研究。」

「研究……不是一本就夠了嗎？」

「妳過來看。」他把書本放在台燈下，雪白無字的封面上映出一道清晰的划痕，就像印刷品天生的瑕疵。再拿一本，划痕的位置和方向改變了。每一本的刻痕都不盡相同。

簡直就像，「拼圖？白色的拼圖。拼起來的是什麼形狀？」

「不知道。要等賣出去的都拿回來。」察覺玄機的當下當局就勒令回收，仍然有相當一部分印刷品流入市場。不過卻在查封過程中意外收穫到尚未量產的星圖手稿。想必目前正在如火如荼的拷問「製圖人」的身份。

「這就是星圖……？」她驚奇。

「看得出來是什麼星座嗎？」

「這些數字是坐標嗎？這些朝其他方向的數字是什麼？」

「也是坐標。」

「兩套坐標？這三顆是淨通山的那三座嗎？怎麼只有五顆？下面沒畫完？」

「被裁掉了。這是按照99宮重新劃分的區域。這樣比較合理。」

「合理……？區域的劃分有合理和不合理之說嗎？」

「嗯，說到鯨魚座，最重要的是哪顆星星？」

「米拉？」鯨魚座的米拉是人類最早發現的變星。變光週期為332天，最亮時達到2等星，但大部分時間是肉眼看不見的10等星，西方人也因此稱它「奇異之星」。

「沒錯。米拉最亮的週期一般在春夏。但是鯨魚座跨度太大，到冬天才會處於同一片星空下。」也就是說，整個星座亮相的時間和米拉最亮的週期永遠交錯，「換了陣型，就不再有這個問題了。」

「米拉亮與不亮，有那麼重要嗎？」

「唔，又要說聖經了……不過時間太晚。妳還是早點休息比較好吧。」他猶豫，「金先生明天肯定還要來見妳的。妳有準備了吧。」地契。她的價值所在。不是明天，也是後天。不是這個禮拜就是下個禮拜。享受過勝利的余韻，他們肯定要來做個了結。是不可能永遠拖下去的。

「要是最後一天的話，還是想聽老師說故事。」

他也不深究，「妳聽說過伯利恆之星吧？」伯利恆之星是預示神之降臨的星星。據說三個國王被突然出現的伯利恆之星所指引找到了降生的耶穌。

「聽過一些。好像是耶穌出生時天上出現的彗星？」

「有那種說法。但是經過推算，耶穌出生的時候天空並沒有彗星經過。當然也不可能是熟知的某顆恆星或行星，否則他們也不會把那當成神跡了。也有種說法，所謂聖誕節並不是耶穌誕生的日子，而是崇拜太陽神的古人在冬至過後慶祝白晝重新變長的日子。而耶穌根本是夏天出生的。」

「夏天會亮的星星……米拉？米拉就是伯利恆之星？」

「米拉除了每年夏天最亮的週期以外，每隔22年會達到一次最亮的程度，蓋過它周遭所有的星星。那一年，剛好就是耶穌降生。」

所以三個國王看見的那顆星星，只是發光的米拉？閃耀的米拉，預示著神的降臨。神的國……末日。她靈光乍現，看向後牆上的地圖，1977的年份旁邊三個預言末日的名字：「今年？今年米拉又會達到最亮？」

「應該是這樣。」夏天又快到了。所以人類的反擊才窮凶極惡，極端猖狂。是要為阻止「神的降臨」做最後的肅清。

她行至窗邊，仰視天幕。現在聯起塔陣，神的國會降臨？不，還差得遠，一個陣型只是冰山一角。99座全都打開，更不可能了吧。但是解放一塊土地也好，創造一小塊聖域也好，她還是想試試看：「老師，你相信嗎？相信有一天神會降臨，神的國會降臨嗎？」

他聽出弦外之音，猜到她要做什麼，幾分困惑。他叫她振作，是希望她有立足之地，可不是讓她去雞蛋碰石頭：「不信。」

「不信米拉能照亮神的國？」

「米拉每年都會亮。耶穌，甚至人類來這之前它就亮著。但不管亮多久，地球還是黑的。」人類緩緩走過數萬年，從來沒有拼起過巴別塔的碎片，為什麼呢？人手不夠？不懂規則？還是僅僅因為缺少了一張星圖？都不是的。還是那句話，「憑人類是建不起來的。這不是妄自菲薄。是事實。」

並非能力不及，而是不能去建。塔與人性最基本的某個特性相抵嗎？

只要有蓮在，末日就不會降臨。他這麼說過。那句話的意思，或許並不是指蓮萬夫莫敵。而是她的存在，製造出她的研究所的存在，和對無恥感到光榮的存在，意味著日漸猖獗而勢不可擋的邪惡。為了生存而無所不用其極的邪惡。是不會有自願和平消亡的一天。

如果錯過了今年，下次末日要等多久呢？

再一個22年。1999。

她看著錯綜的地圖牆，想象其中一張便簽標記著下一次從毀滅中重獲希望的日期，遙遠得像是永遠不會到來。1999年太遠了。

黑暗的甬道，無盡的延續下去。

夜深人靜。

沈默良久，她突然問：「老師，那你信未來人嗎？小黑真是未來人嗎？」

「血檢結果確實是非比尋常。不過也證明不了什麼。」

「嗯……他說，在他的時代，沒人知道‘深藍血系’。整段歷史被掏空了。聳人聽聞。」窘迫的低頭，「老師，今天不管我們做些什麼，都是沒用的嗎。」

他從書中抬頭，說：「妳聽說過靛藍系小孩(Indigo Children)嗎？」

「靛藍系小孩，是說有藍色胎記的小孩的意思嗎？」

「不。是藍色的光環。硬要說的話，和胎記一樣可以勉強算是‘顯性基因’，不過一般人看不見就是了。」

70年代，一位有色彩聯覺感官的講師Nancy Ann Tappe宣稱能夠看到人體磁場的顏色。進而奠定了「靛藍色小孩」的概念基礎。據她的說法，第一批「深藍小孩」在60年代早期陸續降生人間。起初在人口中的比例為1:5000，近年來已佔據近八成人口。這些周身環繞著靛藍色光芒的孩子的外在特徵是熱愛科技，在學校感到無聊並易分神，不屑墨守成規，有權益意識，直覺強，同理心，某單一方面的天才，預知能力，極為長壽……因為與眾不同，常難以融入集體。許多早期被診斷為多動症，自閉症等精神疾病的小孩由此找到了正面積極的新標籤。理論的擁護者認為，他們的到來是為了推動星球的進步，鞭撻腐敗的機構，創造新世界的秩序。

「這不就是在說……深藍血系嗎？」她驚訝。

「妳怎麼知道？它不只是在說自閉症和多動症的小孩嗎？」

「那些特徵不就是在說有藍色血統的小孩嗎？」

「嗯。所以，妳還是認得出來。不管偽裝成什麼，只要知道看的方法，看得懂，就能看得見。」就像基因的藍圖一樣，「在這之前，歷史中不是同樣沒有藍人的檔案嗎。」然而，卻有基督徒的傳教，有諸神的童話，有狩獵巫女的記錄，有吸血鬼的傳說，還有的靛色系的小孩，這些偽裝於無處不在的常識或非常識中的暗號，反復講述著同一群人的同一個故事。被當成巫師，妖魔，鬼怪，異教徒，怪胎，或貼上精神缺陷的標籤也好，但總能活下去。就像刻在幽暗的四面塔中的壁畫，隱晦而深刻。能看得懂，就能看得到。藏到心尖，即是無法奪走的寶藏。他說，「只要別背叛自己，歷史是掏不空的。」

「如果一直沒人看得懂呢？被徹底抹殺，完全消失了呢？」那我們今天所有的努力不就變成毫無意義的一頁童話了嗎？

他像感到寬慰似的表情意外的柔和，說：「研究所的課題是種族滅絕。沒有比種族滅絕更難的事。我在後勤寫了十幾年實驗失敗總結報告書。原因不外乎三個字，‘殺不光’。但是我相信只要持之以恆，還是能做到的。可能要數十年，或數百年數千年。總有一天能成功抹掉整條血系。」

「……」

「如果，有形的東西都這麼難以歸零。無形的東西就更不用說了。一條思想，一把信念，一種精神，是可以跨越時間，種族和國界的存在。妳會死。人都會死。但人做過的事情不會。」

故事不會死。如果妳能留下一頁好故事，不是也挺好的麼。

她明白了。

即使作為一張雪白封面上的划痕流傳下去，或許也是值得的。

她輕靠進牆邊的沙發里，和他一起靜靜地等待黎明。天亮以後，就是她的審判日了。冰涼的月光爬進窗簾，打在地板上，像流了一灘淚。

「老師。」她輕聲問，「你為什麼會做這份工作？」也是覺得光榮嗎？

沈默綿長，長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

然而他說：「因為得有人做。」

乍聽之下四兩撥千斤。但她突然懂了。一定要有人去做的惡事，還是由他去做。審判過後，她也會被裁剪成容器。比起參事，姓金的，或是他們的走狗，她還是寧願死在老師的實驗台上。

談話終止。她靠進沙發，聞著書香味，連日來第一次放心的睡去。月影西移，晨光爬進窗簾。

轟！

轟隆隆！

隆隆巨響。地底深處發出的沈悶的共振。由地面傳入身體中心，像爆炸一般短暫而徹底的共鳴。

她猛然驚醒。天光早已大亮。恍惚間體內還殘留著震顫的餘波。

共鳴？有人打開了一座塔。

……深藍就正要去開塔。逃走的那些人要是能打開，早就打開了……

打開了？是錯覺嗎？是地震？還是共鳴呢？

電話鈴聲急急響起。肖嚴峻應對，回復馬上過去。

她起身：「是金先生？」

「不是。」肖嚴肅的說，「實驗員說找到適配的疫苗。」

適配的疫苗？能擊潰深藍系統的疫苗？哈比？

事不宜遲，他準備前往，她也緊跟其後。錯身的風刮掉了桌上的星圖。她彎腰撿起，要放回桌上，腦中有根弦霍然繃緊，又拿回手裡。洗手間傳來洗漱聲，她攥緊圖紙。猶豫之間，突然發覺桌面的異樣。台燈旁紛亂的紙張下蕩出一條怪異的電線。順藤摸瓜，牽起一塊黑色的金屬薄片儀器。

……反正看一眼就知道不是這個世紀的產物……

是這個嗎？

洗漱聲停了。

她連忙抓起薄片，試著按幾個按鈕都毫無反應。要放棄時，儀器的表面忽然泛起薄輝，怪異的標識一閃而過。

從上到下依次幾行大字。

10：16。

100%。

向右滑動解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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