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道驚雷打醒了丞。懷中嬰兒熟睡。開始落雨,他從佛台挑了幾個破碗放在外頭接雨水喝。幾日沒合眼,頭有點痛。
與敏杉分開半個月,腳程再慢也該到了才對。他在金箔山林腳下的破廟等了半天,剛好碰見最後一批部隊撤離,險些撞上。山火是障眼法,不是好兆頭。冉姜生死不明,把敏杉也搞丟了。怎麼辦?
最後和敏杉一起是被困在老闆娘的地窖里,頭頂的叫囂從傍晚持續到黃昏。不知還要被困多久,大人能勉強挺住,小孩可不能斷糧。濃心急:「我上去把他們引開。你們先走,小孩放在這,沒事了我再回來接他們……」
「怎麼可能讓妳去!」敏杉苦笑,這是什麼爛計劃,「而且萬一……妳有什麼閃失,他們不是要餓死在這嗎……」
「那……小孩就拜託你們……?」
「就說了不行啊,怎麼能把妳一個人丟出去當誘餌。」
「我不是會放電了嗎?就算不用電,徒手撂倒三五個還是不成問題的。」
「別說啦。要走就一起走!」
「‘一起走’是不可能的啦。通緝令都發了。」兩名歹徒誘拐母子,「小孩太顯眼了,就算逃出這,在外面也堅持不久。」
「小孩確實有些顯眼……」長途跋涉風餐露宿風險也過冒險,更沒有信得過的親戚能委以身家性命,「分頭走……確實可行。哥,不然你跟濃小姐一起走。一邊帶一個。在金箔山腳的海神廟里見,怎麼樣?」
不怎麼樣。丞抱著嬰兒靠在牆角始終沒出聲。不可能讓濃去送死,還要保住實一的兒子,但三個大人不管怎麼分組,他都要和敏杉分開,這他也做不到。已經熬了這麼多年,他不能容忍讓弟弟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出事。
「一起走。」他決定,「走地下。」
「還能用嗎?罕井家都查封了……」
「地下?」濃不解,「啊,像我們家灶台下那種地道?」
「不,要比那個大……」
噓——頭頂有響動。腳步聲進入倉庫,磨磨蹭蹭轉了一圈,幽怨的喊道:「找到了,腦袋在這兒!都碎了……憑什麼我收拾?來來,石頭剪子布!哼!」輸了,抱怨著掃起腦漿碎屑,拎走滲血的麻袋,「班長要掛在牆頭示眾,就剩半個了,怎麼掛啊。欸,剛才是我收拾的,掛我可不管了啊……」
……撿走了老闆娘的頭。
地下又陷入低迷。眼前每個遭遇似乎都在提醒他們不如乖乖認命放棄掙扎。寸步難行。置死地也不會後生。
「趁現在走。」丞打破沈默,「趁他們去掛頭。」
至少要犧牲得有所價值。
敏杉打前陣,伺機掀開木板,攀上地面,再回身拉起濃。她撿起一塊尖銳的水缸瓦片刺入傷處。銳痛與適度的恐懼貼服周身,像用靜電做了層新皮膚。幾次走火,迸出電花,「來吧,放馬過來!老娘跟你們拼了!」
「不是說了不能亂用嗎,漏光了會死的。快拿出來。」
「哦。嘶,好痛。好像刺到大腸里去了?就這麼拔出來會不會噴出那個……」
「妳……呃,哥,怎麼辦?她好像刺到大……」
「別問我。自己想!」這丫頭要是到外頭還這麼不經大腦可夠人一受的。
「大腸上有動脈嗎?」
「是不是闌尾?」
「那我拔了……」
「噓——等等。」敏杉一凜。
又有聲音。敵人沒走遠?不,沒走。交談聲。向倉庫襲來的交談聲。接近再接近。就在門外。
已至。
電光火石,推門而入。
短兵相接。停頓。
崩盤。
丞還在地底,眼看一切在頭頂發生。敏杉往下看了哥哥一眼,不及說明。這一次他沒有求救,只不動聲色的用腳勾起木板一端,蓋回地面。丞眼前一黑,聽見匆忙挪動水缸藏住地板縫的摩擦聲。隨後是叫聲。激烈地叫嚷,踢打,撲騰,轟隆……槍聲。一發,兩發,五發,十發。甚至還有一顆崩入木板。丞才意識到自己抱著孩子,迎戰的念頭瞬間熄滅,連忙弓起後背來擋。
廝殺聲向外轉移,數十秒後消失。
敵軍的火線徹底轉移。萬籟俱靜。靜得像世界只剩他們。
冷靜下來才開始後怕,檢查襁褓上的血跡。幸好沒打中……
不能去追,不能迎戰,不能還手,也不能死。有小孩在,不能輕舉妄動。
他不敢再動了。跪在黑暗中反復重溫適才的急轉直下。敏杉最後的那一眼是想說些什麼呢。越想答案越多,哪個都不對。
等到深夜,推開水缸,撬開地板,從坍塌的後門鑽出去。廚房裡一塌糊塗,他只拿走一小袋糖。想到安全的地方再泡給小孩喝。一天一夜沒進食過,孩子連哭也不再哭。如果是實一的兒子,也許沒這麼容易死吧?但他不敢保證。地板和街上沒看見大塊的血跡,或許被洗掉了,又或者被活捉。哪種都難以接受。他就像陷入慢鏡頭的噩夢,懷著卑微的僥倖拒絕現實。
太過突然,甚至沒空反省和傷痛。全副精力用在保護最後的火種。
於是又變成了這樣,又變成他帶著一個依賴人,顛沛流離狼奔鼠竄,只為多喘一口氣。不能再弄丟了。他告訴自己。這一個不能再丟了。只要不丟,九方家就還是三個……啊不,這個是罕井家的人。姓九方的只有他自己了。
入夜之後他去商店裡偷嬰兒的食物,白天就藏進醫院、集市、車站或園林的人群。緩慢東移。城裡各處設了疫站節點,巡查嚴密。想走也走不快。最怕的是小孩生病,不能信任疫苗,又擔心他熬不過去。他沒有放下過他。一條手臂酸了就換另一條。到了第四天,找到有罕井家徽的六角形井蓋。翻下去。
地下水道暗無天日。巨大的通路條條錯綜,像城市的皮下血管。雖然並不比地上安全多少,尤其現狀如此,遲早被敵人佔領。只能落腳片刻。他與嬰兒縮進夾縫,難得眯上一會兒。夢里無數次重溫敏杉的欲言又止。
他想說的是什麼。還能說什麼呢。是要他找到冉姜。
驚醒過來,察覺嬰兒異狀,果然發燒了。用所有的衣服裹住他,水道里的水浸濕布料擦身體,高燒不退。沒有淨水,流食不夠,得上去偷才行,哪裡能偷到白開水?不能吃藥,不能打針,不能信任別人的幫助。也沒有人會幫他。哥,怎麼辦。響起敏杉的聲音。哥,該怎麼辦?他也想問啊。他也想問!他緊抱他,無計可施,如果能用擁抱治好,讓他抱得多用力都行。但是沒用。
高燒不退。他要變成一個人了。
他也曾這樣抱過敏杉和冉姜。他比他們大十二歲,雙胞胎出生時,等待太久的深藍雙親身體機能很快衰竭。母親產後不久過世,父親自知時日無多,交代他照顧弟妹。長兄如父。冉姜和他不算親,恐怕更把他當成競爭對手。
族中長老為冉姜定下婚事,她也不從,大吵說憑什麼大哥就不用承擔。丞沒好氣,艱難時期,雌性本來出產就極少,沒有傳承難道眼看著絕種嗎?
「你也知道是困難時期?那怎麼能坐以待斃,不去迎戰,交配難道就能救得了所有人了嗎?別笑死人了。」
「就算去戰鬥,也不是妳的工作。」
「什麼意思?難道繁殖就是我的工作了嗎?男人能做的我都能做。」
丞頭痛:「這和男女沒有關係。妳是不是以為,活得久是一件好事?」
「不是好不好,而是需不需要!怎麼能丟下大家不管,自己跑去繁殖?那和蟑螂一樣的人類有什麼不同?」正因為不能保證個體質量,「會死」對人類來說反而是一種救贖。是唯一進化的希望。無論是政權,制度還是規則,不管多惡劣,多迂腐,多不可救藥,最美好的共性,是它們總有一天會死。一定會死。
只要你肯熬下去,對抗下去,別繼承他們,就能等到救贖。
人是把死當成希望的。就像只能寄農藥抗體於下一代的蝗蟲。
你可別和他們一樣把自己當臭蟲,丟臉!
丞知道說服不了冉姜,懊惱又失望,不知怎麼讓她明白他只是希望她平安,至少平安的活到她想死的那一刻。他冷冷的說:「太天真了。妳認為只要有妳在,族人就有希望了?」
「至少我會為了爭取希望去死,不是繁殖。我會帶大家等到希望為止。」
「有‘我是這個時代最好的產物的自覺’,已經是最無恥的領導者了。」
這句說得太過一針見血和毒辣,丞有點後悔。妹妹卻說:「沒錯。也許確實無恥。但你也不要誤以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是高尚。不過是虛偽而已。」
「只要還了手,妳就不再是九方家的人。」
那是和妹妹的最後一句話。
分道揚鑣後,還有幾次機會見面,但他都刻意避開。像不去擁抱發育期的女兒的父親。他當然希望弟妹活得久,像父母一樣找到甘願攜手死去的伴侶。但在這,在如今的人間是做不到的。只有逃避、躲藏和祈禱。祈禱他能撐到放心離開,久久的睡上一覺的那天。只要護送他們到平安的時代就夠了。他想。但是那個時代卻始終不肯到來。有了數學,有了蒸汽機,有了電話,電台,留聲機,空間站,太空梭……地球連夜晚也盛世輝煌。但是那個光明的時代卻不來。黑暗的甬道永永遠遠的延伸下去。
一夜無眠。睡不著卻做夢。長達百年的,不快樂的夢。
黎明,排水口透進些許天光。
嬰兒不再高熱。他抹掉眼角的濕痕,咬牙站起。他養大了弟弟妹妹,這一個也可以。得撐下去。從再撐一天開始。新一輪的尋找食物和水的戰鬥。
沿著通道向東邊的金箔移動,兩公里處就聽見人聲。正在掘土斷牆,清查通路。果然要被佔領。他躲進岔路,爬出井道,回到地面行進。找到另一段入口再回到地下。如此往復。他甚至還偷到一隻吊籃藏小孩。
不可偷盜,不可貪心,不可妄稱神名,紀念安息日……不知還剩幾項。他自嘲的想。雞鳴狗盜,抱頭鼠竄,真不愧是神的孩子。
第十五天,越過邊陲,聽到金箔大火的消息。他心急火燎。知道如果敏杉先一步到達,肯定要去山上援助。但人既然宣戰,肯定是有了獲勝的自信。參戰不但有違祖訓,前去自投羅網也毫無意義。
趕到海神廟時,敏杉果然不在。也沒留下任何記號。是沒來,還是私自上山了呢?上次來是十幾年前的事,他和敏杉靠路人的供奉過了足足一年。城市越發達,邊陲越破落,廟宇無人問津。院落被雜草吞沒。
他雙手合十,跪拜神像。父親,神和人的關係真的不同了。已經沒有人信奉和親近神明。不管等多久,天也不會亮。是我做錯了嗎?
不作為,真的是助紂為虐嗎?
身後風吹草動。浩浩蕩蕩的大軍帶著濃重的焦糊味壓著山路而來。他第一次確切的見到那輛黑得發亮的嘎斯24。尾隨車子狐假虎威的隊伍從年齡到衣裝參差不齊,放蕩粗魯,與其說是軍人,更像流氓。凱旋而歸的部隊於入山處留下「病毒感染區,禁止入內」的標幅後風捲殘雲而去。
發生了無可輓回的事。他明白。但帶著小孩,不能涉險。還前進嗎?往前走了,萬一敏杉隨後來了呢?嘖……哥,怎麼辦。他與嬰兒四目相對:「你說呢。你點個頭我們就上山。」嬰兒壓力很大,尿出來了。他無奈,用積好的雨水洗尿布:「沒起名字太麻煩了。你媽媽都怎麼叫你?……勳。是我父親的名字。怎麼樣?罕井,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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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井濃和敏杉的運氣比想象中更糟一些。
事發當時,濃如她所言撂倒了三五個,但後繼無力,寡不敵眾。想使力又不斷走火。敏杉替她挨了兩槍,推她撤退。後門無人把守。兩人鑽進小巷,七拐八拐,躲入衚衕深處荒廢的空屋。追兵緊咬不放。找到他們只是時間問題。
「是死衚衕。」叫聲由遠及近,敏杉把小孩推給濃,「他們不抓到一個是不會罷休的了。我出去。妳可要藏好。」
濃氣極,瞪圓眼睛和丞一樣嚇人,把孩子推回去:「說什麼蠢話。抓誰也不能抓到你。」他身體里可帶著摧毀藍人的秘笈,「忘了你大哥說的話了?你給我藏好吧。老娘非今天死不可!……」
「別衝動!怎麼可能讓妳去!妳忘了還有小孩?妳死了小孩怎麼辦?」
「你就跟他說世上的蠢貨又少了一小分隊都是他皇額娘我的功勞!」
「等等!……」
推門出陣。一對五。肉身對火槍。
一陣亂槍響起,又被死寂吞噬。無聲。
怎麼會無聲?周身泛起一陣刺痛而麻癢的惡感。他想起這是什麼感覺,推開門果然看見追兵七扭八歪的躺倒,渾身冒煙。濃跪倒在地,下腹的傷口承載了過多仇恨,向深處撕裂:「媽的,死得好痛。可不可以光死不痛。」然後痛昏過去。
暫時沒有追兵,敏杉手腳利落的將屍體拖進空屋,死無對證。
濃再醒來時是半夜。室內燭光搖曳,敏杉正給小孩餵食。她震驚。這傢伙果真法力無邊啊:「哪來的?你哪裡來的錢?!」他見她醒來,眯眯笑:「從他們身上搜出來的。不過不多就是了。」指屋角的屍體,「還買了饅頭。吃嗎?」
「……」
事到如今,回頭去找沒有意義,只能前進匯合。
荒謬的是,錢並不是問題。濃當掉了一雙耳環和手鐲,只留下實一的對戒。不但糧草充足,還足夠住店。敏杉換上死人身上扒下的衣服,肩上頂著一條槓。有錢又有槓,走起路來就方便多了。只是濃的傷愈合得不好,而且還有潰爛之勢。養了幾天不見康復,睡睡醒醒。一睜眼就催敏杉快走。
「大哥可能早就到了呢。」他說,「放心交給他。妳傷成這樣怎麼救妹妹?」
她摩挲胸口的對戒,沈著聲音說:「你是不是認為,我妹妹早就死了。」
「呃……不,我沒那麼說。」但確實十有八九,到底還是個孩子,若對方嚴刑拷打,也不可能受得住,「但只要我們還活著就有希望,對吧。」
但已經沒希望了,經她守護過的人無一不死。阿姨,響,實一,連兒子也沒有了。「全是我在幫倒忙。遇見我的人好像都在倒霉。」至少實一可以不用死。如果她早點知道他的構造,絕不會跟他多講一句話。就讓他遠遠站著,又強壯又木訥。他如果推開她就好了,冷落她,羞辱她,讓她丟臉,讓她恬不知恥的熱情去見鬼。姑姑也就不會死。罕井家還在,響也不會被抓走。
如果每人都有一次打穿時間倒轉人生的機會的話,那就是濃要回去的時刻,在逗實家老大講第一句話之前,答應姑姑遠渡重洋去留學。遠遠地活著就好。
他看出她在想什麼,說:「妳知道神的‘命運’吧。」神不在乎獨個點的大小,而是織出的網。許多人抱怨命運不公,遇見錯的人毀了一生……但神的本意並不是賜予任何人快樂,而是「交織」出深藍色的網。所以也不存在「錯的人」。只要藍色的覆蓋進程仍在繼續,命運就在正確地推進中。只要把正確的顏色傳下去,就能等到希望,「不要自責,也許那就是實一的命運。至少遇見妳他很開心。」
不能輕易的去死。沒有「幫倒忙」這回事。只要還活著,就是「命運」的一部分。不斷的交織就是你的使命。不知道去哪就往前走。不是說把一切交給神嗎?
她突然笑出來:「沒想到你還挺可靠的嘛。」明明只是跟在哥哥後面唯唯諾諾的老好人。
「呃。」誇還不如不誇,「畢竟活得很久了嘛。」
「多久?」
「呃,提年齡怪不好意思的……」
沈默片刻,換她問:「你呢?你的命運呢?」見他尷尬苦笑,「我問多了?」
「不不,是不知從哪裡講好。」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與冉姜的不同是在成年禮不久。某天清晨起床,竟在額角發現一根白髮。他嚇得慘叫。哥!怎麼辦!這是什麼!怎麼會有這個!
對任何生物來說,生命能源都是分配在生命維護和交配繁殖兩者之上。當維護兩者的能源不夠用時,就會以「衰老」的方式均和節能。顯然是在「摧毀性」的成年禮的復原中出現了能源分配失誤,才會導致局部衰竭。這是深藍機體不可能會犯的錯誤。九方家出了一個怪物。雖然大家都寄予同情和理解,但敏杉知道這代表什麼。與感情很好的青梅竹馬也漸漸疏遠。不能把身上「壞掉的基因」傳下去。然而,作為藍人,選擇不交配也就意味著無法自然死亡。不知不覺活得越來越久。
他的「命運」,幾十年前就離開人世。據說和近藍血的先生留下三個深藍色的小孩,過了快樂滿足的一生。
「她叫什麼名字?」
「多琴。」
「長什麼樣子呢?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那時還沒有照相機,也沒留下張照片。有點可惜是吧……」
「還沒發明相機?」她笑他,「你是不是洩露出年齡啦?九方家的二哥!」
他也只有笑了。
第七天,她傷愈九成,活動自如。敏杉提議如哥哥所說走地下,只要看見六角形的井蓋就翻起來試試。年代久遠,可能荒廢,也可能被管制局查封,總好過光天化日之下硬碰硬。她一知半解:「是說我們家挖的地道嗎?」
「是,也不是。」他解釋,「罕井家做的是什麼生意?」
「地產?」
「那就對啦。」
「地產做的是地面上的生意,‘地道’是在地‘下面’……吧?」
「哈哈。一塊地的使用權可是不分地上地下的。就像牙齒一樣,露出來的遠比牙根要小。上面再美也沒有下面重要。一間房子最關鍵的地方是廁所。城市運轉得漂亮,功勞最大的是看不見的‘下水道’。這樣懂嗎?」
她恍然大悟,又覺不可思議,「比起地上,地下更重要?」
「地上的珠穆朗瑪是最高峰,也只有四千米,換成距離是四公里。最高處空氣稀薄到不能住人。但是從地表往下到地心,有六千公里哦。是地上是1500倍。只要想想礦井能打多深就明白了吧?」
「真……真的有人住在地球裡面?不會熱死嗎?!」
「哈哈,妳從沒聽過地底人的故事?也有人說月球是空心的呢。」
「裡面也住著人?!」
「傳說我們的族人就住在那裡。所以古時候,甚至現在,‘月食’不是都有不吉利的意思嗎。」那道短暫滑過的黑暗,阻斷了留在地球的子孫對家鄉的仰望。
「現在還在那裡?!你是在逗我吧?」
「哈哈哈,我也不知道,傳說啦,傳說。」
不幸的是,罕井家經手操作過的管道散布的並不均勻。找到的大部分入口附近都有部隊駐守。也有幸免於難的,但通路的方向難以預測,常常是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甚至通往反方向。路面上的檢查站也越來越多。是明目張膽的宣戰。不,挨打的一方毫無勝算和戰力,說是戰爭,不如說是狩獵。城內天羅地網。主要道路有防疫管理封死,邊緣林區部隊攔防,「為了控制傳染病的擴散」,施行強制疫苗注射及抽查。與金箔相連的路面全數隔斷。不然,放棄直行,撤回今福,從北邊繞過去?但這一程起碼要一個月,旅途中危機四伏,前途堪憂。
第十五天,仍舊動彈不得。街上四散「近日金箔大火」的消息。
「不等了!等下去沒完沒了!就突破重圍!」濃又心浮氣躁,「我殺出一條路來,你只要一直往前跑!」
「往哪裡跑啊。別衝動啊。」
「不是你說不知道往哪走時就往前嗎?」
那、那也不是以找死為前提的啊。他頭痛。
話還沒出口,有人拉住他的手腕。身穿同款制服的人,提著槍打量他。被盯上了。你是哪裡的?怎麼沒見過?去哪?你的證件呢?通過檢疫的都有蓋章,你的蓋章呢?蓋在哪裡?他穩住聲音:「她還沒通過檢疫,我……這就帶她過去。」
對方半信半疑,還要盤問。懷裡的小孩先一步大哭。怎麼回事?小孩接受檢疫了嗎?證件呢?再近一步仔細看濃,雖然為掩人耳目剪掉了褐色的捲髮,但深邃的輪廓和墨綠色的眼睛卻是瞬間就出賣了她。他認出她了。槍口比劃:「不許動。你們兩個跟我走。」
來者不善,跟他去還得了?
崩盤。又崩盤。
但街上人來人往,逃脫不成,就算突破官兵,還有民眾合力圍追堵截。敏杉慢吞吞邁步,一邊思考對策,還沒想出所以然,先看見濃的一條長手伸了出去,扯過那人的配槍,槍托對準腦袋狠狠一擊。一擊未昏,再加一擊。敏杉傻眼,眾目睽睽公然突襲是怎麼回事?!眼前這個是昏過去了,換成整條街在注意他們。她拉著他飛跑。在人群沸騰之前鑽進巷子。
這次可沒那麼容易逃。觸犯了眾怒,人人喊打。孩子哭聲不歇,躲藏不住。追兵循聲而來。再跑下去也只是無謂的掙扎。
她驟然停下,推他一把:「跑,往前跑。」轉身擺出決一死戰的姿勢。
唉,這傢伙又來了!他心累。根本不可能擋住,白白犧牲在這有什麼意義?「妳在想什麼啊!」
「除了打架別的我不會啊。起碼在這我還有用處。」
「妳妹妹怎麼辦?妳不去救她了嗎?!」
「……別說瞎話了。你也明白她早就死了吧。罕井家已經沒了。」
他凜然,冷不防抓過她的手腕,持她的手扇了她自己一巴掌。
靜。欸?事發突然,小孩也不哭了。
「媽的,好痛!你們兄弟性格好差啊,怎麼都打人!」
「我、我沒有喔。是妳自己的手。」他可是不打女生的,「冷靜了嗎。還有妳在,罕井家怎麼會沒了。妳睜開眼睛看看好嗎!」
「你才給我睜眼啊,是說教的時候嗎?!」
嗖——!嗖嗖!子彈崩過。她索性站直,等子彈來打穿,再伺機使用力量。勸阻無用,敏杉乾脆拖著她跑。然而,其實也無處可跑。回到街上等於自投羅網。但束手就擒他也做不到。要是哥哥在會怎麼辦?那麼多年,他是怎麼把他藏得好好的,一次又一次有驚無險,安全遷移?
巷子跑穿,明晃晃的街道與喧囂的人群近在眼前。要相撞。
嗞——!巷口先被一道長方形的黑影截斷。一輛中型紅白綠相間的冰激凌車……不,捐血車堵住出口。後門打開,白褂魚貫而出,動作利落的架住二人往車上拖。濃要掙扎,敏杉叫住她。沒要他們的命,就是有交換條件。有條件總比吃槍子要好得多。於是折騰上車。
兩人拷在一起,看不懂這出轉折。沒人講話,氣氛詭異。小車一路飛馳。像在城市的血管里飛速傳輸的細胞。他們要被運到什麼地方去呢?
不一會兒,白褂掀起嬰兒的衣服看身體,與身後低語,「搞錯人了吧。沒有記號。」「不會吧。是不是消掉了?屁股上也沒有?」又靠近看濃,稀罕的混血兒長相不會有錯,疑惑道,「妳不姓罕井?」
濃怒視對方,不講話。伸手叫他解綁。
「如果妳不姓罕井,那也對不起了,知道太多,也不能放妳回去了。」
「……」
「不說話,就是‘是’的意思吧?我們是‘血白秩序’的人。」白褂從兜里掏出一枚硬幣,幣面印著與罕井的家徽內外相反的鏡像圖樣,見濃毫無反應,疑惑道,「罕井老師沒說過?你是濃小姐吧?我們找很久了,本以為妳會往北邊去,南邊已經不行了。響小姐被帶進研究所,權限太高了,我們夠不著,無能為力……」
響還活著?濃動搖,幾乎問出口,被敏杉及時壓住。這番說辭有多少能信?白褂一愣,也不囉嗦,抽出刀子轉向敏杉:「得罪了。」拉過他的手臂爽快一划。紅線乍現,鮮血不及溢出,皮膚已然收攏。果然有藍色的基因。
「錦?」對方問,「安?樓?百里?千乘?左師?……」說的全是近藍家的姓氏。大概是看敏杉有些年紀,排除了深藍的可能性。他們顯然是衝著濃來的,一同逮到了敏杉只能說是誤打誤撞。敵友不明之下,沒必要刻意澄清。敏杉不答,他們也不再問了。
沈默的空當,收音機發出變調的呻吟。
「……違禁出版物。畫作的內容過分渲染和煽動存在主義,不知所謂。給社會環境的倫理健康帶來了巨大的負面影響。經過深入徹底的調查,目前臨倉出版的責任人均以逮捕,等候審理。印刷品也已全數銷毀。已購買畫作的商家請配合工作,立即撤銷展出,以對社會群眾負責。將不良影響控制在最低。下面是公告,病毒仍在肆虐,若您身邊有出現強烈攻擊性、驚恐易怒,喪失理智的人,請及時聯絡疾病管制局,移送醫治。感謝您的配合……」
白褂臉色暗淡,回頭與幾人低語:「臨倉出版?安陵家小哥的出版社嗎?」
「不會吧?逮捕?什麼叫存在主義的畫?什麼畫會影響社會倫理健康?」
「不知道,新聞我從來聽不懂。」
「畫……該不會是星圖吧……」
「星圖……」敏杉暗驚。
「對。星圖。製圖。你知道?」
「……」不好。被套話了。他不再說了。
「等候審理,就是還沒定罪的意思是吧?罪名不夠?」
「大概只是個警告。真想定罪就不怕罪名不夠。要打你就說你臉上有蚊子嘍。罕井家不是也沒有把柄,又能怎麼樣?」
「欸!噓——」
白褂回身對濃:「呃,妳別介意。路還有很遠,這輛車不能出這個轄區,到邊界時會有人接應。原定是由我陪你們過去的,但朋友好像出事了。我得去看看。放心,肯定把你們安全送到。」
不一會兒,車子停靠,將他們移交給另一台捐血車後飛速掉頭駛離。繼續行進,走了幾個鐘頭,換過四五趟車,明顯早已離開郡水。始終走在偏僻的山間公路,看不出城市的特徵。下車時已近黃昏。荒廢的街道冷清陰森,空落蕭條,像廢棄的空城。帶頭的走了幾分鐘,鑽進衚衕,掀起一塊六角形的井蓋,「請」。
要往下走?
來到這一步,也沒什麼不敢的。兩人先後落井。
甬道又暗又長,四壁掛著零星燈泡,勉強映出虛晃的人影。水道既深又廣,相比之下郡水的地下通道就像窄小的自來水管。通路層層向下延伸,彷彿了無盡頭,一層比一層開闊舒展,像地下宮殿,燈火昏暗,更像宏偉的地牢。然而,如果他們見過管制局的地下研究所的話,就會發現兩處結構驚人的相似之處。最底層上下高達十米。空氣比想象中流通。水從頭頂流過,回聲隆隆。隊伍又停下,白褂打開牆壁上的一道門,示意濃進屋:「準備好的房間鬧老鼠,還在清理,先在這裡將就休息一下吧。我們稍後再做說明。」
裡面空間不小,地上許多凹凸不平的黑影。原來是人。坐臥各異,低沈萎靡,一屋子傷病敗將。遲疑之時,一條黑影站起走近門邊:「敏杉哥……?」
敏杉借著暗光描出輪廓:「……游宇?」鹿七?成朝?血伯?怎麼在這裡?金箔大火果然另有玄機?就只有你們?其他人呢?阿三呢?萬里呢?岸川呢?糟糕!大哥正往那裡去。大哥跟你們回來了嗎?沒遇見嗎?等等,如果血伯也在這裡……那,「冉姜呢?」
「……」
「冉姜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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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還是上山了。在廟里留下記號,至少告訴敏杉自己來過。用外衫做了一個嬰兒背帶兜,掛在胸前便於活動。山上煙氣未去,又擔心小孩受不了,浸濕了衣服圍在下巴。
山路泥濘濕滑,腳印雜陳。營地面積不大,只是巨大山林中的一點,幸好有侵略者的足跡帶路。沿著被踩爛的路線逆向而行,往密林深處探了十幾公里,穿過錯綜的林木搭成的迷宮和隧道,進入沈睡的山谷。
空無一物。
確實有被洗劫過的痕跡,但並沒有纏鬥的跡象。工具和擺設殘損碎裂,破壞殆盡,但找不到彈痕和血跡。這不是最終的戰場。他們搬過家。於是再往四周探看,東側的樹幹上發現記號,是留給出谷偵測的人的歸路指引。半月形的圖案,一步步導向真相的所在。大概也是將坐標曝露給敵人的罪魁禍首。
地上的足印變得凶猛暴戾。腳印加上車輪印,是數量可觀的大軍。瀰漫林間的焦糊味越來越重,燒毀的林木佝僂拜倒,張牙舞爪,與黑漆漆的地面連在一起。起火的範圍控制得剛好,絕不是意外所致。
他有所覺悟,躍入廢墟,還沒跑起來就先絆到屍體。被砍掉腦袋,應當是藍人,燒得焦黑,無法辨認。再往前是寸草不剩的營地。樓板變石片,木屋化作爛泥。還有無法辨認的肢體碎片,既不像人,也不像既有的動物,是藍人異化後的產物——瓦解藍人的武器果然投入使用。
倉房變成兩片木板,地窖拉門翻開,祠堂里蠟燭還點著,木櫃被洗劫一空。
不,是被洗劫,還是撤離時拿走了呢?有冉姜在,就算佔不了上風也不可能輸得太慘。她可機靈得很……他走向外圍,再找前往下一個營地的記號。
剛要邁步,只覺得被人從背後狠推了一下。痛感遲一秒傳來,右側腰腹被子彈穿透。敵人?!還有敵人沒撤離?他矮身躲進木板後,抓起一把斧頭,護著小孩等待第二波攻擊。但沒有第二波攻擊了。林間空空如也,攻擊飛來的方向什麼也沒有,除了地上一具輕微蠢動的軀體。下半身不見了,腦袋缺了一半,雙眼也變黑洞。靠僅剩的聽力辨別對方的位置扣動扳機。
「別動了!是我!」走近探看,「怎麼傷成這樣……」找不見其餘的肢體,早燒掉了。勉強活著的部分像剪掉根的植物,長不出來接不回去。
岸川撕破的聲帶勉強發聲:「……大……哥?」
「怎麼搞成這樣……敏杉上來找過你們了嗎?」
「……」
「血伯呢?冉姜呢?他們不知道你在這兒?」
半顆頭顱痛苦的轉向中庭,眼眶沒有淌出淚水。視線所指,仍是空空如也。倒是有一小片……顏色偏淡的隆起的砂土塊。砂土……?丞好像意識到什麼,又否定了那個想法。不可能的。怎麼可能呢?但雙腿卻堅定的走向那坨沙塊。被泥漿掩埋的淡金色砂土泛著特有的光澤,像潑灑在宇宙里的億萬星辰,瀟灑又惹人憐愛。曾經包裹著肉身的衣料平攤在泥中,旁邊躺著一截彎彎的絲,用來防身,和綁頭髮。
他抓起一把沙,從指縫溜走。怎麼可能呢。
至少我會為了爭取希望去死……她說。生為藍人的壞習慣是總有「轉圜」的錯覺。死都避得過,那什麼也都避得過。但究竟是什麼樣的希望,需要用死去爭取呢。連用死也爭取不到的希望,或許一開始就不存在。人無法走進天堂,因為人間早就是地獄了吧。
他悠悠站起。想說些什麼,破一口悶氣,但氣堵在喉結,又生生壓下去。不可妄稱神名;不可拜邪神;不可貪心;不可偷盜;不可作假見證……不得傷人。
不得傷人。
忽然間,隆隆巨響。不是雷聲,而是從腳下,從地底發出的轟鳴。聲音並不大,但經由地面傳入身體的正中心,像爆炸一般短暫而徹底的共鳴。
共鳴?解鎖的共鳴?有人打開了一座塔!
是誰?還有人沒死?幸存的人去完成塔陣了?
岸川彷彿聽見天堂的鐘聲,露出欣慰的表情。雙手激烈地撕扯自己的殘餘的身體:「圖……大哥……」在胃袋里。原來把塔陣的圖紙吃下去了。丞拾起短刀,豁開胃袋,拽出糾結的紙片。字跡早已消蝕,尚可拼出扭曲的圖形。這就是所謂的希望嗎。卑微,落魄,毫無尊嚴的弱小的希望。
大哥。怎麼辦?你現在還是覺得規則比較重要嗎?活得久,或許不是一件好事。但更糟的,不是活得又久又狼狽嗎?
「我明白了。我會去找他們。」他說。
岸川放心,長呼一口氣:「大……哥……送我一程吧。」
「……知道了。」
「對不起……」
「不,是我該說。辛苦了。」提起斧頭,利刃瞄准脖子,「別閉眼。看上面。」
黑洞洞的眼睛最後一次直視上方,彷彿望穿天幕,直達星辰。
「……我……先回去啦……抱歉……」
刀起刀落。
山谷恢復平靜。沒有人會跟他說話了。
他捋開紙片,看不懂歪曲的點線。共鳴的方向在東邊。塔不可能建在山腳,就只好去東邊的幾座山頭碰碰運氣。帶著小孩,往前走是冒險,但掉頭回程更不可能。至於敏杉……如果來過,即使在匆忙中與冉姜匯合,也一定跟幸存的人前進了;相反的,至今還沒趕來,以郡水的嚴密防線,應該也過不來了。他有教過他避開險要的方法,就要相信他,也要相信還能活著見面。
他回到中庭,在淡金色的流沙中撿出那條鐵絲,繞上手腕。短刀藏進靴筒。向東邊的茂林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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