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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沒有重來一次。
那青白色的光芒只是謹同在玩手機的光折射在臉上。他和世嵐小舅舅正在輪班守夜,灌了好幾杯咖啡,就把幾張涼椅搬到外院休息。佳行不肯回屋睡,就跟我擠在一張椅子上眯眼吹風。我望了一眼不遠處靈堂中小舅舅的背影,想起謹同說過小舅姥爺家有些蹊蹺的風波,問起事情的原委。
原來,小舅姥爺最後幾年一直惡疾纏身,臥病在床。他只有一個女兒,性格柔弱溫順,對老公言聽計從。惡疾雖然頑劣難纏,但也不是絕症。然而女婿總覺得花光積蓄給老人治病不值當,沒有跟進治療。人也就這麼走了。結果從人走這一天開始,怪事就沒停過。先是那位女婿每隔七天就夢見一次老丈人,夢見他在吃東西,自己隔天就食物中毒;夢見他騎摩托,自己就騎摩托平地撞樹墩……四七那天,他竟然夢見老丈人說要帶他走,結果,第二天去池塘撈魚時就踩空跌下水,險些淹死。更不要說五七當天,太姥姥也過世了。小舅姥姥不知是否悲傷疲勞過度,也開始怪病頻發,明明沒養貓,手臂上卻一道一道,像被撓過。與此同時,遠在城裡的世嵐小舅舅也開始做起了怪夢,總夢見小舅姥爺跟他喝酒話家常。舅姥爺沒有兒子,對世嵐從小就格外好。世嵐雖然沒什麼神通,但也算是經歷過些怪力亂神的事,有點經驗了。他越想越覺得不對,打電話給小舅姥爺家,問他生前是否還有什麼掛念,想幫他了結。這一問可不得了,女婿本來就心虛,再加上被接二連三的怪事搞得精神崩潰,連忙把整件事情都和盤托出,說他什麼都願意做,只希望能平息小舅姥爺的怨氣。
就這樣,輾轉找到了謹同,請他回來平事。
「平事?!」我不滿,嚇得懷裡的佳行也一抖,「他還有臉叫你平事?人都死了。你怎麼不叫他去償命?等一下!太姥姥過世該不會也是因為他……」
「不不,太姥姥只是年紀大了。」他說,「舅姥爺也是,雖然不算高壽,但身體確實一直都不好,以前那次妳也知道,他的時間也差不多了。遇到表姨夫那種人,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也算是天意。只是這裡面的因不是善因,果也不是善果,我們能做的……」
「停!別說那些繞來繞去的,聽不懂。就直說,你最後還是幫他平了?」
「我答應幫他把人超度了,還有去崑崙山立長生牌位,做功德受香火,後面一系列的安排,要花的錢比給舅姥爺治病的還多,他也全都答應了……」
「那些有個屁用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撒錢能償命嗎?」我越說越氣。雖然和小舅姥爺並不算親近,但他善良樸實,幫過許多人,包括母親。當年父親花式出軌,在外面養起了小家,連兒子都生了。可當時的風氣仍然是勸和不勸離,連姥姥姥爺也不支持離婚。母親無處可去,只有小舅姥爺說老家還有祖宅,沒地方去就帶孩子回來。後來母親得到出國進修深造甚至定居的機會,也是多虧他給姥姥姥爺做了心理工作。也許對他來說不過是說句話,但沒有他的幫助,就沒有我們今天的一切。像這樣的人,竟然要被一個雜碎決定生死。
「姐,可能妳在國外長大,想法就是會比較西方。」他說,「A打了妳一拳,妳就要從A身上討回這一拳。但是,世界的規則不是那麼直來直去的。比如今天那只黃鼠狼,它抓兔子也不過是為了果腹生存,餵養幼小,它附人身固然不對,但追根究底還是人先插手了自然循環。這世上沒有直來直去的追究和償還,只有糾纏與平息,撒出去的種子,妳是不可能知道它在什麼地方開花結果的。妳能保證的,只有它是一顆好的種子。」
「別說了。你那些彎彎繞繞的道法我聽不懂。」
「妳只是選擇性的不想聽懂而已。」
「沒錯,我就是不想懂。我對這個世界一點興趣,一點期待也沒有,只想早死早解脫,可以了嗎。」
「哈哈,妳不會的。」他說,「妳雖然總那麼說,但妳不會的。」
「你這是嘲笑我不敢死?」
「不,我是說,妳這麼愛生氣,是不會選擇去死的。」
「你說什麼?」
「已經不想再努力的人,是不會生氣的。所以,妳不會死的。」
我一時也不知聽沒聽懂,想反駁點什麼,又找不到話。懷裡的佳行突然動了動,仰頭打斷謹同,問:「黃鼠狼是什麼?」
謹同的英文也不好,解釋了半天說不清楚,乾脆掏出手機,找黃鼠狼的圖片給佳行看。佳行看了一眼,興致不高,嘟囔說原來就是它啊,已經見過了。我笑說,你怎麼可能見過,國外哪有啊?他翻了個身,指了指靈堂,說就在那裡,今天下午見過,以為是貓,想進去抓,它又跑掉了。
……
靜。
空氣凝結,彷彿下降了兩度。即使毫無民俗常識如我,也知道靈堂是不能讓動物跑進去的。如果真跑進去了,怎麼可能沒有其他大人發現?是來弔喪的親戚太多,疏於看顧嗎?該不會……是今天中午隔壁村的那一條黃鼠狼吧?我心一沈,實在不想聽謹同說教因果循環那一套,他也沒說話,與我對視一眼,心中想法一致。兩人快步往靈堂走去。
靈堂的中央端正地擺著冰棺,裡面套著木棺。太姥姥安靜地躺著,整整齊齊。謹同檢查了香爐,燭火,也沒什麼異樣。或許是虛驚一場?我隱隱覺得好像哪裡不對,一時間又說不上來。世嵐舅舅正盤坐在席子上玩手機,見我倆面色陰沈,調侃我道:「找什麼呢?妳該不會又聞到什麼怪味了?」
怪味。對了。我靈光一閃,對他說:「你離我遠點。」
「誒誒,我又怎麼招妳惹妳了。」
「我是認真的,你倒退三步,站到那邊去。」
他照做。
我站在靈堂中間,還是能聞到些微的味道。不是世嵐身上喧浮紛擾的煙火味,也不是謹同身上清淡肅靜的香火味,而是另外一種,蠢蠢欲動的,枯槁而鋒利的,既求生也求死,既悲涼又凶猛的,慾望的味道。來自冰棺。
人去了,是不該有慾望才對的。
我謹慎地看著謹同:「味道不太對。要不,你打開看看?」
他會意,上去揭開冰棺的蓋子,再近前一步,輕輕掀起太姥姥臉上的蓋臉紙,只往里看了一眼,又蓋了回去,回到我身邊低聲說:「嘴巴開了,牙也長出來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暫且不提零下二十度的冰棺,關節斷不會自己移動,老人家95歲高齡,怎麼也不可能長出新牙來。
「這是要……要起……」起屍?我不敢說,「怎麼辦,我去叫人吧。」
「別。」他扯住我,「妳要讓他們都看見太姥姥這樣嗎?到時候受到了驚嚇還算小事,感情深的指不定要哭得暈死過去。而且……萬一真的起了,撲一個可就倒一個……」
「那怎麼辦?!你……你應付得來嗎?」
「鎮屍定靈我還是會的。不過,旁邊要有孝子賢孫守靈,你們可以吧?」他看了看我和世嵐。世嵐本來就退出三步遠,這下聽見「鎮屍」更是腳底抹油,滑出十幾米。所以就說了吧,他這個人啊,除了自覺和大方兩個優點,其他地方真的一無是處,膽子小的像針鼻兒。
我說:「我惹的麻煩,我來。」
或許人間事就是這樣,一環纏一環,一線套一線。也不知是誰撒的因,誰結的果,反正主線任務又延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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