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嬸的兒媳婦從昨夜就行跡詭異,坐在炕上不睡覺,雙目泛紅,口中念念有詞。她並無病史,也沒受過什麼精神打擊,不是中邪就是腦袋里長了什麼東西。折騰到一早,先是請來了村裡的醫生,對方見狀連呼不妙,叫家裡人趕緊送去鎮上的診所。不料她卻霸住炕頭,死活不動,力大無窮,四五個彪形大漢竟無法動她分毫。這下可以斷定是中邪沒跑了。於是去請村裡跳薩滿的大仙兒,又聽說隔壁村老江家的小神仙回來了,就差人去求救。
啊,原來跳薩滿的師父已經請來了啊。我放下心來。既然有專業的在場,那就好說了。我可以力所能及的打打下手,撐到謹同來救場也行。我拜託同行的一個小阿姨把佳行送去太姥姥家給媽媽照看,然後,就被鄉鄰們簇擁著往大嬸家走。鄉下的石板路被深夏的陽光曬得暖暖的,青空郎朗,一點兒也不像是妖孽橫行的午後。
希望只是虛驚一場。聽說腦膜炎的患者也會出現突發的性格驟變和感官幻覺,說不定只要幫著大伙兒把人送到醫院去就好了。我僥倖地想。
然而,前腳剛踏進大嬸家的院子,只聽一聲吼叫,門板一震,大仙破門而出。身上的衣袍被扯得七扭八歪,臉也被抓得條條道道,紅一塊黑一塊,好不狼狽。他氣喘吁吁地怒道「管不了管不了」,一邊推開大伙兒,不顧輓留奪門而去。看來戰況確實激烈,敵人野蠻而難纏,我方卵石不敵,士氣受挫。眾人心有戚戚,表示惋惜,並同時向我投來迫切而希冀的目光。
誒?我?不不……等一下,說好的只是給專業的打打下手呢?
我心虛得腿發軟。但現在逃跑不但太遲,也顯得不近人情。畢竟所有人都以為我和謹同一道拜了師,得了道,功力了得,現在推辭說自己連個一招半式都不會恐怕也不會有人信,萬一出了什麼事,還會怨我絕情。真是麻煩透了。
我放慢腳步,環顧身後,想磨蹭到謹同趕來。但此時敞開的大門內接連傳出翻江倒海的撞擊聲、怒吼和哀嚎,眾人聞聲,包夾著我一擁而入。
室內一片狼藉,能砸碎的全碎了,連牆紙都撓破了一大塊。女人衣衫不整,跪坐在床上,被她老公,婆婆,嬸嬸,前後三個人扭著雙臂雙腳,各個滿頭大汗,精疲力盡的倦態。女人見我來了,跋扈凶猛的態勢稍緩,上下打量我幾眼,鼻中一聲冷哼,猛然抽出雙手,輕而易舉地甩脫鉗制,長臂一揮,幾人跌了個七扭八歪。她坐起身,雙腿蜷曲,雙手像某種動物一樣支於身前,瞳仁深處透出淡黃色的光,森森地看著我。她不動還好,這一動,露出了右側腋下的一個怪異的形狀。那是一顆雞蛋黃大小的隆起,隨著手臂的動作,正緩緩移出腋下,往胸前游走。是的,那個氣囊狀的鼓包像有生命似的在皮膚下肆意游走,從胸口到脖頸。這肯定不是什麼腦膜炎了吧……我緊張得手心冒汗,手指捏出一個三山訣,也是跟謹同偷學的皮毛,興許根本不頂用。雖然緊張,倒也不是那麼害怕,我連裡面裝著猥瑣大叔的小紅熊貓都見過了,眼前這具軀體里無論裝著什麼,都沒什麼可驚訝的。
「正神不附人身。」我說,「妳有事說事,別這樣。」
她腦袋一轉,發出乾澀的聲音:「……家住平頂山,身居黑風洞,胯下白龍馬,手中亮銀槍。昨日從此過。被他一棍打落馬。」
……什麼意思。有事說事,唱什麼歌啊。白龍馬是什麼鬼,你是唐僧嗎?您是和八戒走散了嗎?失敬失敬。我問旁邊幾個人:「家裡有白色的馬嗎?昨天,附近經過一匹白色的馬嗎?」
「白馬沒有,白色的兔子倒是有一隻。」婆婆解釋道,說昨天兒媳在地裡乾活時,看見一隻黃鼠狼騎在一隻白兔背上薅著耳朵趕它走。黃鼠狼遇到獵物,通常不立刻吃,而是將它們趕到沒人的地方吸乾血液。若是野地裡遇見家禽的乾屍,即是這傢伙的傑作。而那只兔子多半也將是同樣的命運。兒媳見它可憐,拿起鋤頭把黃鼠狼打翻在地,又把受傷的兔子帶回家。
所以……是黃鼠狼?如果白龍馬是白兔,那平頂山和黑風洞又是什麼?
她瞪圓了眼睛,得意地盤踞在土炕上,真像是佔山為王的盜賊首領。雜亂無章的被褥下是平坦的鋪面,再往下,整齊堆砌的磚塊中央是扁扁的炕洞。
……不好。在下面。
就在我想通這件事的一瞬間,山賊首領從炕上一躍而起,正面飛撲而來。我被扣在地上,屁股摔得生疼。清晰地感覺到壓在身上的重量並非人類女性,而是另一種更加蠻橫而絕對的力量。旁邊的幾人見狀大驚失色,跑過來撕扯,但那東西紋絲不動。腦中有個聲音說,我就要變成那只兔子了。另一個聲音說,反正妳也不想活,那怎麼死也無所謂吧?
不,不對。就算不想活,命也不是給誰都行。即使是不愛錢的人,也不是誰來偷都沒關係。世上沒有這種強盜邏輯。
我憋住一口氣,毫無章法地狠錘眼前穩如磐石的肉牆。手掌無意中擊中她胸口那顆隆起的氣囊,她一愣,像按了電門似的驚恐而狂躁起來。好哇,你的命門果然在這,我想,一手按住那塊氣囊,叫道:「針,有針嗎。」
兵荒馬亂之下,也不知是誰從哪裡摸來一根紡錘,我對準氣泡就是一記猛刺。尖銳的先端扎破氣囊的同時,女人就像斷了線的木偶似的應聲倒地。而在她身後,那長方形的炕洞里則傳來一陣暴跳如雷的撲騰。下一秒,從裡面竄出一串黃色的皮毛,貂身狐尾老鼠的臉,可不就是一隻黃鼬。
甫一見光,它像個沒頭蒼蠅似的橫衝直撞。趁它撞了幾回牆暈頭轉向時,男人眼疾手快抓來一個臉盆將它扣住。它掙扎一番無果,只好作罷,縮在盆下,僅露出一顆可憐巴巴的腦袋。
家人把兒媳攙起,抱回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腳底,沏了紅糖水,緩了好半天,人才醒過來。身體倒無大礙,只是極度疲勞,眼皮都懶得掀開。一屋子人終於放下心,留下娘家媽媽照顧女兒,其餘的人撤回院子。大嬸握著我的手我感謝不停,我盲目應和,其實心下有點驚魂未定,驚恐中還有一絲不知向誰宣洩的憤怒,步伐輕飄飄的,一個趔趄險些絆倒在門框上。又聽見有人叫我。回頭一看,男人提著黃鼠狼的脖子,問我這玩意兒要怎麼處理。
……怎麼處理,我也不知道啊。人對動物的處理方式還不就是那麼幾種:不是養起來觀賞,就是煎炒烹炸。如果沒有養黃鼠狼的打算,就是吃唄。我搖搖頭,說:「要不問問謹同吧,我聽說肉能做成藥材,皮草也……」
話還沒說完,垂頭喪氣的黃鼬就激烈掙扎起來,呲出尖牙,絕望而悲憤,瞪圓的小眼睛像要哭出血來。
有味道。並不是臭鼬的味道,而是彷彿在鼻腔內的某種渾濁而刺鼻的味道。是的,動物的慾望也是有味道的,求生欲的味道,還有別的什麼……敵意,或是殺意。我還沒想明白,就見它懸在半空中的身體劇烈扭動,掙開男人的手,往我的臉上撲來。我一時沒反應不及,心裡知道要躲,但鞋底像黏住似的,重心一歪,往後跌去。
一瞬間,腦中閃過兒媳盤踞在床上披頭散髮的模樣,如果它咬上來的話,我會不會也變成那樣?不,如果被它的臭氣噴到臉上,應該會立刻中毒吧。我顧不得第二次摔疼的屁股,先抬起一隻手臂擋在頭上,等待即將到來的疼痛。
然而並沒有到來。它殺氣騰騰地瞄准我,竄到半截,然後就像撞到一堵透明的牆,突然轉了個直角,滾到一旁,直愣愣地盯著我身後看,氣燄消弭,憤恨中又有點可憐巴巴。我心中大概也猜到了,八成是真正的神仙駕到了。往後一瞧,果然,門口站著剛走進院兒里的大白和謹同。
畫面微妙地停頓片刻,誰都來不及解釋什麼,那只罪魁禍首就趁這個空檔一溜煙兒跑出了大門。
謹同扶我起來,說在路口遇見大白,正好邀他到家裡住幾天,又調侃說本以為要救我於水火之中,結果竟然親眼目睹我英姿颯爽,與妖怪大戰三百回合。我翻了個白眼,不想說話。大嬸提著幾大筐自家種的新鮮瓜果要相送,謹同游刃自如地親切回應,只收下了三個香瓜,道謝告辭。三個人各拿著一個瓜往家走。我一口也啃不動,經過剛才的一頓驚驚嚇嚇,摔摔打打,已經有點精疲力盡,心中還憋著一股火。
我沒好氣地說,你是踩點兒來的嗎。
他笑說:「我不是上山去找師公了嗎。」
「……找到了嗎?」
「聽人說,在他以前常去的手工器材店附近見過他。明天一起去找找?」
怎麼可能找到呢。一想到師公那張陰沈又頑固的臉,我的胃都要疼了。
回到家,我先去太姥姥的冰棺前叩拜,又去小舅姥爺的遺像前上香,做足了禮數,然後悄悄躲到三阿姨屋裡,捧著香瓜縮在炕頭看窗外。身體像被疲勞抽空,只想一屁股坐進冰箱里鎮一鎮摔疼的尾椎。堂屋裡,母親和幾位阿姨舅舅全都在為明日葬禮後的宴席忙前忙後。院外的土路上,大白帶著佳行,和其他幾家小孩玩老鷹捉小雞,笑得不亦樂乎。
我和謹同當年也是那樣的嗎。我想。我到底是回來幹什麼的呢。
夜裡,睡不慣硬床的我又開始翻來覆去,加上天氣悶熱,睡也睡不踏實,眼前一幕幕地閃過雜亂的畫面,既不是夢也不是回憶。正當煩躁之時,忽然感到頭頂上有一隻冰涼的小手拂過,嚇得我一骨碌坐起來。
「姐姐。」是佳行站在床頭,「想去廁所。陪我。」
我把驚嚇又咽回肚子,披上一件襯衫,帶他去洗手間。十幾年過去,已經不再是室外廁所了。我站在堂屋的窗前,望進昏黑的夜色,等佳行喊我。發呆放空時,恍然看見外院靈堂前不遠處的虛空中閃過幾道青白色的火焰。
一時間,我又想起若干年前那個月涼星稀的夜晚,和燭影搖曳的棺木。事到如今,不會再重來一次了吧?
ns18.220.241.6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