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眾殮房有實力超群的新血加入,陳老法醫工作量大大減輕,他本人卻對此既沒表示老懷安慰,也不像在嫉妒後生。
每逢午休和每台解剖之間的空隙,他都會獨自窩在公眾殮房裡的小辦公室裡,偷偷關掉煙霧感應灑水器,一個勁兒地抽煙,一邊抽,一邊咳。
杜衡看了幾天,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進他辦公室裡,忍著滿室的二手煙味,真心誠意地勸他。
「前輩,I believe it’s quite obvious(這很明顯吧)──抽煙傷肺,焦油跟尼古丁還會損害大腦和心血管,抽太兇的後果就是手抖、記憶衰退、動作遲鈍,是我們這行的大忌啊。」
陳老法醫似乎對自己的專業很不在意,冷冷瞅杜衡一眼,繼續吞雲吐霧。
「別悶頭抽煙了,不聊聊天嗎?」杜衡閒不住,又要撩他開口。
陳遵義禁不住他硬磨軟泡,終於摁熄了煙,盯著他上下打量,喃喃道:「你這小子,長相隨了杜月琴,性格卻隨你乾爹,跟誰都自來熟。」
「咦,你知道我是雨夜屠夫的兒子?聽說當年政府封鎖了很多案件細節,可沒有多少個華城人知道杜月琴有個兒子!難不成你還認識我養父馮敬德?」
陳遵義顧左右而言他。
「虎父無犬子,他馮敬德教出來的養子一定不差。你肯回流到華城,如果不是出於孝順,就肯定是有些理想抱負。」
杜衡「嘿嘿」地笑:「難得聽你說了句人話……不過為什麼非要是二選一?家人和事業,我兩樣都想要。」
陳遵義卻不如他所願繼續「說人話」,而是低哼一聲:「想在華城一枝獨秀也好,想振興法醫這一行也好,我老頭子只想奉勸你一句,早點回你的英國去吧。」
「為什麼?」
「在華城這種民風野蠻的地方當法醫已經很糟糕了,加入重案組更遲早會後悔。」
杜衡抓住了重點:「聽起來,前輩你對重案組頗為熟悉?」
陳老法醫默不作聲,無論杜衡怎麼當面追問、或是旁敲側擊,他都不肯再說半句,再度點起了煙,狠狠地深吸一口,緩緩吐氣。
滿室白色的煙霧像個若即若離的情人,綽綽約約的,擁抱一下陳老法醫,復又散開,驅不走他半點孤獨。
杜衡料想不到這位前輩如此油鹽不進,只好把話題切回到工作上。
「我來找你,是有件在意的事情,想來問問你意見。」
「什麼事?」
「這不是快到年尾了嗎?我整合分析了一下公眾殮房全年的資料,發現收到的長者屍體明顯比去年多。」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陳老法醫白他一眼,扼要地說明了一下華城的人口狀況。
華城少子化和老化的情況很嚴重,年輕人跟65歲以上老人的人口比例幾乎達到1:2。
陳老法醫說著說著,忍不住加幾句批評。
「很多老人本來該早早解脫的,子女硬要續命,害他們拖了好幾年才在病床上嚥氣。說什麼華城醫療科技發達,平均壽命冠絕全球?我看這叫造孽。」
他對於杜衡疑問的看法是:老人的人口基數大,死去的老人自然也多,很正常。
杜衡心中疑慮卻還沒有解開,追問對方:「但是,自殺死亡的案例佔了老人屍體發現案中的一半!」
公眾殮房裡接收最多的就是老人屍體,陳老法醫大概已經見慣不怪了,滿面冷漠地再丟回去一句「不出為奇」。
「華城年輕人要不沒時間照顧父母,要不沒錢供養,獨居長者很多。長者自殺早就不是什麼新奇的事了,孤獨、窮、患了認知障礙症等等,都有可能導致自殺。」
「那麼,今年一月至十一月,每月都有一宗自殺案,死者的樣子都特別──no offence, but(沒有冒犯的意思,但是)──特別『開心』呢?」
陳遵義馬上皺了眉頭:「『開心』?」
杜衡篤定地點頭:「沒錯。我留意到在這十一例裡,照片上的屍體都瞇著眼,翹著嘴角,像在笑。」
陳老法醫不吭聲了,打開電腦,按著杜衡給的檔案號,逐個點開檔案來看。
十一個月裡,十一個獨居老人,以十一種自殺方式死去。
第一位【車禍】:梅姓老翁,下午三點半無故衝出馬路,頭以下全被捲入重型貨車車底,當場死亡。
第二位【燒炭】:張姓老翁,約於正午在家中關緊門窗燒炭自殺,因炭火餘燼意外點燃窗簾而事發,當場證實死亡。
第三位【溺斃】:戚姓老婦,長年住在山上古村,明知正在下大雨,卻還要涉水走到家門口的河中央,說是撈魚蝦,結果遭遇山洪暴發,被水沖走,在下游挖掘出來時已經死亡。
第四位【上吊】:費姓老翁,深夜在住處樓下公園的樹上上吊,翌日早上被園丁發現,當場證實死亡。
第五位【服藥過量】:魯姓老婦,長期病患,凌晨在客廳吞服過量安眠藥,保全巡邏時從鐵閘縫中目擊過程,報警求助,送院途中不治。
第六位【吞食異物】:董姓老婦,壽宴後回家反鎖房門,突然發笑並吞下結婚戒指,雖然家人及時發現,送院取出異物,但之後消化道傷口發炎,引致併發症死亡。
第七位【觸電】:丁姓老翁,有智力障礙。家中傳出屍臭,鄰居報警,發現他倒斃在反鎖的浴室裡,手指插著供電力插座,髮膚焦黑,已經死亡多天。
第八位【放血】:聞姓老翁,因家居意外摔至半身不遂住在安老院,以水果刀多次插入大腿。院友按鈴呼救,但因護工聽不懂口音而沒有重視,錯失救人時機,搶救後不治。
第九位【噎死】:葉姓老翁,曾經因為虧空公款而入獄,出獄後改過自新。相約老朋友到茶樓飲早茶,突然開始胡言亂語,狂吃點心,噎住後當場氣絕。
第十位【酒精中毒】:洪姓老婦,是個體態肥胖的富婆,在豪宅中開派對,大笑大叫,不停灌酒,急性酒精中毒死亡。
第十一位【錯誤使用化學品】:彭姓老婦,患有糖尿腳,並且接近失明,把通渠用的強酸倒入塑膠水盆內,潑到身上,全身多處嚴重腐蝕灼傷,送院期間死亡。
杜衡覺得這十一宗老人死亡案不似巧合,內情絕對不簡單。
「前輩,這些老人的遺體都是你相驗的,真的都是有意自殺或者意外自殺嗎?沒有他殺的痕跡嗎?」
「絕對沒有。」
「像上吊、燒炭、溺斃那些,有沒有先前被迷暈過的痕跡?會不會是藥物致幻做出自殺舉動?」
「都沒有。沒有留下施暴痕跡,血液樣本也沒有驗出可疑藥物……」
陳遵義看著照片,眉頭愈皺愈緊,神情凝重。
杜衡心忖:一直看這位陳老法醫驗屍流程都擺著張死人臉,驗完一具立即換下一具,像台無情的解剖機器人,原來真有認真相驗的嗎?
杜衡正想再追問,陳遵義卻突然開始發脾氣。
「我自己半隻腳都踏進棺材了,查什麼獨居老人自殺原因?我不是警察,也不是社工!死都死了,驗都驗了,你好奇你查去,我不管,我發誓再也不要管這些破事了!」
「怎麼可以不管?還有,什麼叫做『死都死了』?怎麼可以這樣說話?那通通都是人命!」
杜衡火氣也來了,拿出學生時代一不作二不休的倔脾氣,把什麼紳士氣質徹底拋諸腦後,就差沒戳著鼻子質問對方。
「You ARE, and you SHOULD BE the gatekeeper!(你是,也應該是把關的人!)即使公眾殮房不負責刑案,你也不應該放過任何一個有問題的檔案!」
陳遵義怒極而笑:「行,你怎麼質疑我專業資格操守都沒關係,可是最新十一月死的這位也已經火化了,你難道要去挖墳剖屍,或者去骨灰龕裡掏人家的骨灰做研究?」
「我去向警方申請搜查令,至少可以調查土葬的!」
陳遵義手指夾著香煙,狠狠地往煙灰缸裡一摁,摁熄了煙頭火光,說話的火氣卻不減反增。
「你以為全世界都會繞著你轉嗎?這裡是華城,不是外國!就算警方肯發出搜查令,死者家屬也不肯給你查!」
「為什麼?誰不想弄清楚真相?」
「我們講究『人死留全屍』、『入土為安』!家屬願意給公眾殮房相驗一回已經很難得了,絕對不會讓你開棺再驗!就算查的是無兒無女的孤獨老人,多管閒事的媒體也會批評你不尊重死人,輿論足以把你趕出華城!」
「你的意思是驗不了,不驗了?」
「是!」
杜衡正在氣頭上,哪裡聽得進去?雖然他理性上明白這些現實限制,但心中實在討厭對方的態度,忍不住惱怒地一拍辦公桌。
「砰!」
「歸根究底,這是誰造成的?如果你認真對待自己的專業,就不用等到整整十一宗異常的case(案件)出現才被我發現!A person who doesn’t care about the dead doesn’t deserve to be──(不在意亡者的人不配當──)」
「夠了!」
陳老法醫紅了眼睛,也用力一拍鍵盤,霍然起身,在一頓狂咳聲中厲聲趕客。
「咳咳、咳──滾!滾出去!」
就在這個時候,陳老法醫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鈴鈴鈴」地吵鬧個不停,來電號碼在小液晶屏上來回滾動。
陳老法醫眼角餘光瞄了瞄那行數字,額頭青筋突突地跳,用力揉了幾下心口止咳,喘著氣,紅著眼睛瞪著杜衡,手一指電話。
「喜歡多管閒事是吧?灣街警局打來的,接電話把事情攬下來啊!」
杜衡才不怕他挑釁,也氣呼呼地瞪著他,伸手抄起話筒接通了。
「公眾殮房。……嗯,可以出現場,no problem at all(完全沒問題)。……等等,什麼?我剛好在分析一些性質相似的檔案,你仔細說一下,死者有什麼異常?」
掛斷通話以後,杜衡沉著臉,甩手就走。
「你滿意了嗎,陳老法醫?出現第十二個笑著自殺的老人了!」
感謝閱讀!10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qqzhgOdq8
別忘了追蹤、讚好、留言,給予作者一點鼓勵❤10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LVjAfgBqc
▼ 更多資訊 ▼10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qbnm4uQso
作者專頁:https://portaly.cc/quill_driver10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mZN6XJPvt
Discord交流群組:https://discord.com/invite/p3YwczcHk710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JoRedZFM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