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11 上鈎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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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

篇 #11

作者:

魚落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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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落井

篇 #11

11 上鈎

醫療儀器發出單調的嗶嗶聲，節奏穩定。

張輕玉徐徐睜眼。

眼前是雪白天花板，白色燈光從一片圓形玻璃罩中灑落，照耀頗爲寬敞的單人病房。百葉簾的間隙透著外頭的天光，看來天色仍早，他沒有睡過去太久。

聞著房間裏淡淡的消毒藥水味，唇乾舌燥。他躺在柔軟床鋪上，慢慢轉過身，被褥微微起伏。

然後他靜止不動。

因爲除了儀器的心跳聲之外，他聽見鍵盤按鍵被快速按壓的清脆咔噠聲。

咔噠咔噠咔噠。

張輕玉不發出一點聲音，維持原有姿勢，慢慢側過頭，右側臉頰緩緩壓到枕頭上，視綫小心地投向房間右側。

銀灰色電腦放在桌面上，高辛坐在電腦後面敲打鍵盤。黑色西裝白襯衣黑皮鞋，經典的正裝穿在他身上襯出厚重威嚴，不苟言笑，叫張輕玉莫名有點害怕。

喀噠聲停止，高辛抬頭。

張輕玉飛快閉上眼。只是儀器毫不留情地出賣他心跳加快的頻率。

嗶嗶—— 嗶嗶——

一聲低笑。

「還知道裝睡，那就是沒什麼大礙了。」

張輕玉窘迫地睜開眼，慢慢撐著身體坐起來，聲音乾啞：「高先生。」

高辛闔上電腦，然後起身接近床邊，伸手探向張輕玉的額頭：「有沒有不舒服？」

張輕玉搖頭。

大人的手在他額頭停留片刻，又撫摸他的頭髮，手指插進髮絲裏往後滑，一下又一下地梳理。

「叫你請假，你不聽，結果將自己折騰成這樣。」

雖是責怪，語氣卻不重，像裹了厚厚一層棉花的尺子輕拍手心一下。

張輕玉自知理虧，乖巧認錯：「對不起，」他抬眼看著監護人，輕聲道歉：「給先生添麻煩了。」

最小號的淡藍色病人服穿在他身上也見寬鬆，鬆垮袖子裏的手腕纖瘦得用食指拇指就能圈住——高辛如此覺得，也的確這樣做了。修長手指圈著少年的手腕，然後收緊：「錯了。」

瓷白皮膚上隱隱見到靜脈浮現，手指感覺到細膩皮膚底下的腕骨形狀，那樣脆弱，好像只要往錯的方向一折就斷。

手被鉗制的張輕玉的烏黑眼睛不安地看著高辛，完全無法掩飾自己的緊張：機器的嗶嗶聲又加快了些。少年的凝視帶著全心全意的專注，讓高辛感到愉悅。

「不是添麻煩，是你讓我擔心了。」高辛鬆開他手腕，淡淡道：「明天請假，下午去見溫醫生。」

張輕玉悄悄將手收到被子下，順從地「嗯」一聲，沉默片刻，又說：「我真的沒事，先生。這次只是因爲沒休息好。」

高辛聼出他有未説完的話，於是挑起眉看著他。

「溫醫生之前已經教過我要怎麽應對應激反應......我自己也能做好......」張輕玉心虛地觀察高辛的臉色，聲音越來越小，「......可不可以不去溫醫生那裡？」

高辛站在床邊，高大的影子籠罩了少年的眉眼，與往常一樣，喜怒不形於色；那大約是大人爐火純青的修養。

「明天下午，去見溫醫生。」高辛用磁性嗓音不慍不火地重複一次，補充道：「我會陪你去。」

張輕玉不敢再說半個不字。他心裡煩悶，不想再與高辛說話，於是安靜地靠著枕頭假寐。

閉上眼，細微聲音滑入耳朵。儀器的嗶嗶聲依舊單調乏味，房間安靜得能聽見外面模糊的腳步聲與點滴架輪子滾動的聲音。

床邊有人坐下。床褥下陷，被子被壓住，淡淡的雪松香味包圍了張輕玉。

張輕玉仍然閉著眼，假作不知。

「看來我最近對輕輕太縱容了，」

冰涼的手指溫柔地掃過他眉間，滑到鼻尖，然後輕輕掐了他的鼻子一下。

「以至於你越來越任性。」

聽到冰涼的譴責，張輕玉驚覺自己的態度確實頗為放肆：他竟然在和高辛賭氣。

眼睫一閃，他睜開眼。監護人淡淡地看著他，面色分不出到底是微怒的嚴肅還是逗人的假正經，令人心慌。

「先生，我......」他嘴唇一動，卻被大人的手指點住唇，於是噤聲。

「好了。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心裏難受，不怪你。」高辛嘆息一聲，伸手將他鬢邊碎髮撩到耳朵後，語氣軟化：「聽話，不要總是讓我擔心。」

張輕玉怔怔地仰頭看著他，黑髮若小鳥的羽毛柔軟地垂落，雛鳥一樣的眼睛裏盈滿瑩潤的燈光，似一池無聲融化星光的水。

高辛與他對視兩秒，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別這樣看我，」監護人的聲音染上笑意，「我怕我忍不住。」

雖然捂住了張輕玉的上半張臉，但高辛見到他耳尖迅速紅透，像枝頭轉瞬熟透的蘋果。羞窘的孩子瞬即拉高被子將自己藏起來，成了躲到樹洞裡的小松鼠。

高辛忍不住笑起來：「行了，輕輕，你好好休息，我回去辦公了。」他隔著被子拍拍張輕玉的頭頂，看被子抖了一下，笑著站起，整理一下稍皺的襯衣，將電腦夾在腋下，離開了病房。

張輕玉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音，依舊縮在晦暗被窩裏沒出來。臉上熱潮緩緩散去，心口的溫度慢慢冷卻。

他的心音穿透被子，來到耳邊。

嗶嗶—— 嗶嗶——

好可怕。

聽到高辛說那樣溫柔的話語，心底竟湧上被珍愛的安心感。過了一秒，淡薄恐懼才後知後覺地浮現。

好可怕。

像小孩吃陌生人給的糖果，魚兒咬住帶鈎的餌。隱約知道裡面是不懷好意的迷藥，仍貪戀地舔吮甜美糖衣；隱約猜到鐵鉤會狠狠貫穿上顎，仍義無反顧地咬下去。

看似心存僥倖，實是盲目沉淪。

他是不是快瘋了。

嗶嗶——嗶嗶——嗶嗶——

被子底下的空氣悶得令人窒息。張輕玉張口大力咬住自己的指尖，感受著牙齒嵌入皮肉的疼痛，冷靜地想：

還是，我已經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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