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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

ISSUE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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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UE #79

74 幸福

高辛像是憑空出現，佇立在書房門口。煙灰的薄外衣如軟羽般裹著他高瘦的身軀，皮膚在冷光中顯出脆弱病態的蒼白，眼下淡淡的烏青顯得他容色懨懨。

張輕玉一呆，手裏沒拿穩，信紙頓時掉到地上。他還沒來得及露出笑容，便對上高辛翻湧陰霾的眼眸，這才想起自己正在做多麼過份的事情，且在犯罪現場被當事人抓了個正著。

心臟漏跳一拍。

信件雪片般散滿地面。相冊攤開在張輕玉腳邊，左頁兩張都是一對年輕夫婦抱著瞇著眼笑的嬰孩，男人與嬰孩的雙眼都是漂亮的琥珀色；右頁是過度曝光的一張發黃照片，青綠草地上開著紫色菖蒲花，看不清樣貌的少年盤膝坐在紅白格子野餐墊上，髮絲在明媚的陽光中透出金色來。

罪證確鑿，不可抵賴。

張輕玉後知後覺地心慌，垂下頭，不敢直視高辛，手指微微發顫，準備好迎來嚴厲的斥罵。

高辛低眸掃視一圈自己攤滿地面的秘密，彎身蹲下的動作像雲霧緩慢低流，大衣下擺逶迤垂落地面。他伸手逐一撿起遍地的信件，頭也不抬地說：

「出去。」

這兩個字沒有熾火，只是飽含清冷灰燼似的倦意。

張輕玉怔愣，見大人專心撿拾，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臟像懸於一線，在空中晃晃蕩蕩，不能落地。他囁嚅想說些什麼，卻不敢忤逆，只好扶著牆壁站起來。

邁步的動作卻不太順利。在地上坐久了，雙腳發麻，他踉蹌兩步才走穩了路。出了書房，走入走廊上那一片迷濛的淡藍晨光裏，才發現已是清晨。

在冰涼的光裏望向昏昧的客廳，便見到沒扔掉的外賣殘羹與空可樂罐還大剌剌地放在餐桌上。

也就是說，高辛回到家，第一眼見到的是家裡髒亂的樣子。

張輕玉頓時羞惱萬分，急忙過去收拾，將垃圾都收到外賣膠袋裏，打開廚房裏的垃圾桶時卻發現已經滿了。正猶豫到底該將外賣丟到外頭後樓梯的垃圾桶，還是強行塞進眼前的垃圾桶時，身後傳來低沉的聲音。

「凌晨三點還折騰甚麼，明天再丟。」

張輕玉嚇了一跳，轉身時後背用力撞到流理台上，發出悶悶的咚一聲，卻也沒有叫痛，只是愣愣地站著。

高辛不知何時進了廚房，好像只是隨口評點張輕玉的傻氣行為，並沒有對話的意思。他逕自走到櫥櫃前，打開櫥櫃門，取出一隻玻璃杯，在洗手台旁邊的水機替自己盛了杯水。

嘩啦啦，水流瀉入杯中，水音從高滑到低。玻璃杯裏的水平線往上漲，然後停滯在杯子七分滿的位置。

張輕玉將手裏的膠袋放在流理台上，無措地站在原地，只好小心翼翼地觀察高辛的臉色。

高辛靠著流理台，將玻璃杯端近唇邊，淺抿一口，雙眼沒有焦距地望著對面的磁磚牆，似乎沉溺於思緒深處。片刻過後，他才回過神來，看流理台上的外賣膠袋一眼，不慍不火地道：「這些天都在吃外賣？」

是怪責，還是單純的詢問？

無論如何，張輕玉都不敢說謊，點頭承認。

高辛咳嗽起來，手裏杯子的水晃動，險些灑了。他放下玻璃杯，一隻手撐在流理台邊緣，稍稍彎起身體忍耐著將咳嗽壓回去。

張輕玉緊張地踏前兩步，下一刻又想起剛剛在書房裏那聲冷淡的「出去」，頓時煞停腳步。

過去了，他可能反而更加不快。

還在糾結時，高辛已理順了氣，慢慢站直，低聲道：「是我......疏忽。之後會讓林姨來煮晚飯，你不要再吃外賣。」

像有檸檬果醬淋上少年柔軟的心臟，酸甜滋味直抵心房，剎那就紅了眼眶。

張輕玉閉上眼睛忍了忍，成功將濕意驅散，說話卻有些鼻音：「嗯。」頓了頓，又說：「真的對不起。」

高辛沒有立即應答。仰頭緩緩喝了大半杯水，然後將剩餘的水倒到洗手盆裏，用水龍頭的水沖洗杯子。

「照片你都看過了，信還沒讀完。」

嘩嘩的沖水聲中，這句話的語氣十分平和。

張輕玉輕輕地「嗯」了一聲，因知錯而垂頭，鬢邊烏黑的髮絲柔軟地翹起來，看起來十分乖巧。

高辛關上水龍頭，將洗好的杯子擱在晾架上。

「我在人生谷底時遇上阿煦。我和他相守的時間不算長，最後還是分道揚鑣。」高辛用掛在晾架邊上的毛巾擦乾手，以陳述舊事的平靜口吻說：「他後來因我而死，遺願是要我替他照顧他的孩子小安。」

清晨漸亮的光從敞開的門口探進來，遠處的鳥兒像是被往事驚醒，忽起悠長悲悽的鳥啼。

張輕玉未料會聽到高辛向自己交代前塵往事，意外地抬眼看他。高辛眉眼間沒有一絲一毫溢出的情緒，只是淡漠地看著水龍頭口欲墜的飽滿水珠。水珠蓄滿早晨的亮色，蠢蠢欲動地晃動著。

哀淒鳥囀一聲比一聲高，似要泣血。

「我在信裏寫得比較隱晦，所以你可能沒有看懂。人生谷底的意思是，」高辛淡然的話語像一縷從地平線而起的雲，平淡地浮上天空，散成薄薄的毯，投下稀薄的陰影：「我十九歲的時候殺了我的生父，然後像溝渠老鼠一樣被他的部下追殺了好幾年。」

啪搭。

水珠墜落在洗手盆裡，碎成晶瑩的幾瓣。

高辛側過頭來，目光傾往站在廚房另一端的垃圾桶旁的少年，細細地打量他一眼。

「天亮了。」大人輕聲說。「去睡吧。」

他轉身走出廚房。像說完溫馨的睡前故事，道「晚安」之後關門離去的慈父，將孩子遺留在一室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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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像打翻墨水般糊裡糊塗地潑灑了舊日的秘密之後，高辛便回家住下了。

只是他時常早出晚歸，偶爾才在家裏吃晚餐。比起公務繁忙，張輕玉覺得這更像是體貼的迴避，讓出給自己獨自消化「我正與弒父的人同居一處」這件事的空間。

用餐時候相對而坐，便會不由自主地察覺兩人之間陷入一種微妙的膠著。

客廳磨砂玻璃燈鵝黃的暖光下，菜餚香氣四溢。筷子起落間，對話有一搭沒一搭，都是無關痛癢的瑣事。同學如何如何，公事如何如何，明天我不回家吃晚飯，諸如此類。

兩人不約而同地沒有觸碰那些難以啟齒的沉重話題，只是在關懷的表象打轉。

彷彿拘謹地攀附在冰山水面上峻峭的尖角，腳趾蜷縮踩穩光滑的冰面，失足便會滑入深海，被水下巨大的山體壓在萬丈深水之中。

誰都不願意率先掉下去。

吃完飯後各自回房，各自埋頭理事，各自上床入眠。即使在洗手間洗漱時遇上，說「晚安」也不會擁抱，溫柔而疏離。

夜已深，張輕玉便收拾好書包，上床睡覺。

少年掀開棉被，雙腳跨上床，身體微微陷入床褥中，從頭到腳都被溫柔而堅定地承托。在黑暗中閉上雙眼，聽著那些隱約的咳嗽聲，他感到心安。宛若明珠歸到蚌中，被妥善地完全包裹在安全的殼裏。

張輕玉展開手臂抱緊抱枕，對自己承認：其實我很喜歡現在這樣。

雖然謹言慎行總是疲憊，但在克制中拉開的距離恰好足夠細味那些隱晦的溫暖，卻不必被那些灼熱的火焰燙傷。

深夜返家有一盞燈亮著就已經足夠，我不貪戀擁抱；對我說晚安，不用吻我；膚淺的噓寒問暖已經足夠，我們不必談心。

我已經好幸福。

少年徐徐入眠，四肢沉入夢境的無邊無際的草毯。柔軟的葉子輕輕刮過臉頰與鼻尖。惺忪地睜開眼，只見草葉是溫柔的藍，暗沉深空中有璀璨流星劃過，銀色的光軌亮得刺眼。在夢裡也依稀記得不能錯失許願的機會：

我們就永遠停滯在這裡吧。

流星剎那爆發出刺目的光輝，在清脆的碎裂聲中分裂成漫天的玻璃碎片。尖銳的琉璃閃著極光般的炫彩，紛紛揚揚地如雨般落下。

是絢麗的凌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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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疼痛襲來之前，張輕玉彈出夢境，驚醒過來。在黑夜中抱著枕頭放慢呼吸，哄著焦躁跳動的心放緩速度，卻仍是良久也沒辦法再次入睡。他揉了揉眼睛，索性下床，打算去熱一杯牛奶。

剛邁出房間，張輕玉便見到書房的門虛掩，雪亮的光沿著門開的角度斜漏到幽黑的走廊。

這麼晚了，還要工作嗎？

張輕玉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門邊，門打開的角度卻恰好是遮住了大半邊書桌，瞧不見裏頭的情形。本想將門推得開些偷窺，猶豫再三，在視而不見和進去瞧瞧之間舉棋不定，最後還是到廚房斟了杯熱水，過去敲門。

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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