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的宿舍此時空蕩蕩的,大部分學生都會在假日時出門,然後急忙忙地壓在門禁前回來。他和室友的床位各據一角,東西散落著。
他慘白著一張臉來到自己的書桌前,他的位置很亂,桌上有沒吃完的零食、寫到一半的作業、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玩具,佔據了桌面,宛如槍戰正在發生,唯獨那封信安放在抽屜裡,那是一個防空洞,裡頭還有開學時和里奇一家拍的合照──偶爾對處境感到徬徨時,他靠著這張照片提醒自己,他是被歡迎的。有會邀請他吃飯的琳娜、永遠張開雙臂的小喬,以及里奇先生,而不是明知他在哪卻對兒子不聞不問,還讓艾文面露悲傷的伊恩·史密斯。
亞瑟在合照裡笑得有點僵硬,他那時還不習慣新生活,特別是艾文那要穿透自己的視線。一開始他覺得很怪,這叔叔老盯著自己看,直到他發覺那眼神根本不是在看自己,而是他這再常見不已的金髮碧眼,召喚出了他血緣裡的鬼魂,那鬼魂盤據了艾文幽暗的眼底,時而閃現。
然而,在這張合照中,亞瑟此時十分確信艾文是看著自己的。艾文的手輕輕地搭自己肩上,面帶柔和的微笑。那是他的里奇先生。
亞瑟下了決心,將那封信拿起來,快步走出房間。此時在宿舍外等待的艾文可能是怕熱,坐回了車裡,出神地透過擋風玻璃望著藍天發呆。亞瑟敲敲車身,艾文便搖下窗戶,「你要進來嗎?裡面有冷氣。」
亞瑟神色嚴肅地坐進車內,那封信收在口袋、他汗濕的掌心裡。「在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領養我之前,我是不會把這信給你的。」天曉得他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說出口?
「什麼?」艾文皺眉,把身子側過來看突然從分離焦慮進入叛逆期的少年,後者直直地盯著擋風玻璃瞧,鐵了心就是不看艾文。因為他知道要是對上艾文一眼,他就會投降。他不能。
「拜託,亞瑟,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很多次了──」艾文說
「但你沒說實話。」亞瑟打斷對方未盡的解釋。艾文因此愣了愣,而他低下頭,但沒有道歉。
「你是我同學的兒子,你需要幫助,我就去幫忙。這有什麼問題?」艾文的語氣漸漸強硬起來,不知第幾次地又重述他倆都知道的解釋。他知道亞瑟一直在試探自己,想從自己身上獲得些什麼,他起初以為是類似父愛的東西,就盡力地讓這個孩子感到安心、衣食無虞,至於更多的,他不能給,也給不了。
「問題就在於這不是實話,你一直在說謊!」亞瑟拔高音量,身體因用力而緊繃、顫抖,還是不肯看艾文一眼。
「那又怎樣?你知道我愛你是事實!」艾文亦忍不住大聲反駁,亞瑟嚇了一跳,艾文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天哪,養兒子有這麼難嗎?他深呼吸,放低聲音,伸手把對方扳向自己,「看著我,亞瑟,看著我。我對你視如己出,你沒有必要管伊恩或是你媽過去怎麼對你,現在你在我這裡。你是我的孩子。」
他的孩子卻還是倔強地甩開他,「但你依然不是我爸!我跟喬終究不一樣......我──我只是想要事實。我有權知道。」亞瑟早就知道自己得不到正常的親情,但是他依然想要真相。或許有了真相,他就能夠對一切釋懷,他就能夠放下這份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忌妒之心,承認吧,無論是擁抱或是更多,他都想要。
艾文聞言,露出悲傷的神色。亞瑟這話或許是重了,卻也是深埋在心底的真心話吧?到頭來,他竟無法讓這孩子接納自己,卻也給不出真相,他雙手一攤,語氣透著沮喪與失望,「你不願相信的話,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就這樣了。給我那封信。」
「不。你不告訴我事實我就不給你。」亞瑟堅持,於是看見了艾文的憤怒轉瞬間爬升而起,他看過這副表情,那時艾文在捍衛年幼的自己,而此時在捍衛秘密。這不免令人害怕,但他必須步步逼近,他說,「我要看裡面寫了什麼。」
「不,你不能。」艾文低聲警告,但亞瑟已經抽出口袋裡被捏得皺巴巴的信,「你不能!」他伸手要搶,無論那裏面寫了什麼,那都不是亞瑟該看的。他心跳加速、汗毛直豎。那只是一個荒繆的過去!是他跟伊恩的過去......該死的伊恩,你兒子跟你一樣難纏!他伸長手,身體幾乎快壓到亞瑟身上,冷氣開到最強也壓不下兩人的火氣,艾文呼出的鼻息就在胸口,亞瑟面紅耳赤地把人推開,質問道:「告訴我!你們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什麼都沒有!」艾文咬牙切齒。這是雙方都聽過無數次的回答。亞瑟無視他,高舉著信:「我爸爸為什麼失蹤?他跟你是什麼關係?他明明知道我在學校──」他壓抑著,不想哭出聲,以致最後幾乎是怒吼著問:「他為什麼寄信給你而不是我!為什麼你總是不肯談他!他是我父親!」
這個問題擊倒了艾文,他在真相的崖上搖搖欲墜。
「我……」他啞口無言,伊恩跟自己簡直是一個錯誤,錯誤無法挽回,而他必須負責、他必須還給這個孩子他應得的。
但當亞瑟把信封給撕開時,也撕碎了艾文單方面許下的承諾。
那信封裡除了信紙外,還夾著一張風景照,背景是鬱鬱樹林、盤上擺著幾顆鮮嫩的無花果,陽光灑落其中。過往回憶也被曝曬的無處可逃,艾文把視線轉向亞瑟,那盤據眼底的幽魂再度和眼前少年重疊。
「無花果?」亞瑟困惑地自問,而艾文趁他還沒打開信紙便一把搶下。
「離開我的車。」他不打算讓亞瑟再多問,頂著那張帶著伊恩血緣的臉龐,亞瑟再多問一句都會讓他好不容易築起的心牆和關係破碎。或許有一天他能夠淡然將一切說出口,但亞瑟離他太近了,現在不是個好時機。永遠都沒有好時機。
亞瑟沉默了一會兒,知道艾文此時並不是在看著自己。他輸了,談判破局,除了那該死的、活生生的鬼魂外,沒有人贏。他下車了。夏日陽光刺眼不已。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rgULInjIp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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