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鳶飛雁 - #042　　您看不見，是因為您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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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時間不早了，快回家吧。」

　　「我……沒有家。」

　　昏黃的光線沒入遠方的海平面，底下的街燈紛紛亮起，燈火通明的城市從不存在黑暗。

　　天上的光不見了，但是地面的光卻繼續存在。

　　在城市的不遠處有一座視域良好卻杳無人煙的山坡，坡頂長著一棵參天大樹，樹下坐著一大一小的兩人。

　　一個衣服破舊、頭髮凌亂的男孩，安靜乖巧的坐在擁有一頭黃髮與半邊黑瀏海的女子身旁。

　　女子名為雁，是名穿梭在多個世界的旅行者，年齡不詳，以說書維生。

　　男孩的名字是克洛恩，大約五歲左右。除此之外女子不知道更多關於他的個人訊息……噢，還有一個，那就是他之所以窩在自己身旁一整個下午的原因，是因為覺得她放在腳邊的燈相當溫暖。

　　在簡短的對話後，他們又開始沉默，如同整個下午一般，像是有種默契不去戳破彼此之間的隔閡。

　　但實際上，不打算一直當保母的雁已經在思考要如何把孩子送回城市了。「孩子，我也準備要去吃晚飯了，你趕緊回去有人煙的地方好不好？」

　　「不好。」

　　即使小肚子已經傳出咕嚕嚕的叫聲，克洛恩還是堅持不移動自己的雙腳。

　　「你沒飯吃嗎？」雁挑了挑眉。

　　男孩默不吭聲，不肯定也不反對。

　　「如果不介意的話，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也行喔。」既然小孩一點也不配合，雁也只好繼續坐在樹下。

　　男孩張開嘴，卻好久都不吭聲，經過一翻內心掙扎後，才小小聲地發問：「妳不會打我嗎？」

　　當然不會，為什麼要打？雁友善的答案，終於使事情有了一步的進展。

　　「大姊姊，修士們都說我是廢物……」

　　男孩還是嬰兒的時候就被雙親拋棄在修道院的門口，身體很差，無法幫忙雜務，修士們覺得他笨手笨腳、派不上用場，又是唯一的小孩，所以常對他拳打腳踢，而他也因此逐漸地避免與年長者交談，久而久之便被視為極度封閉內心的怪孩子。

　　只有修道院長對自己相當和善，但她在幾個月前過世了。老人家一不在，大人們欺負他也變得更起勁了，有時候還會以某些小事為藉口不讓他吃飯和睡覺。

　　受不了這種日子的克洛恩，選擇離家出走。

　　「所以？這是第幾天？」聽完來龍去脈後，雁問道。

　　「第五天。」

　　「那你的身體也沒多虛弱吧。」雁噗哧一笑。「有好心人士送你東西吃嗎？」

　　「不是……我自己煮。」克洛恩環視四周，最後捻起一搓草。「像是這個，好吃。」

　　「你明明很天才嘛。」雖然雁不是不會分辨能吃的野菜，但對於這個年紀的幼童來說，能認得野菜還會無具野炊，已經足夠厲害了。「在修道院有人教你煮嗎？」

　　「自己學的。」克洛恩回答。

　　「這樣以後餓了就能自己煮？」

　　「嗯。」

　　雁笑了。「真是佩服你，作為鼓勵，要不要吃甜甜圈？」

　　說書人從隨身行李中翻出一個紙袋，袋子裡頭滿是甜食，是她經過山下的點心屋時買的。

　　男孩看著她拿出來的甜甜圈，不知怎地，本來好像平復一點的心情又起了波瀾。

　　「甜甜圈……很可憐！」

　　「咦？」

　　雁疑惑地停下咬食的動作。

　　「甜甜圈，沒有心……」下意識地攥著拳，克洛恩難受地撇過頭。「修士們都說，我是空空如也的廢物，跟甜甜圈一樣……」

　　「甜甜圈也有實心的喔？你們這裡好像沒有就是了。」沒有因為男孩的話而動搖，雁咬起了手上的點心。「而且甜甜圈還是國王。」

　　「國王？」

　　「對。在魔法世界的角落，有一座點心王國，統治者就是甜甜圈國王。」雁用沒有沾到糖粉的一隻手找出全息投影的小機器，並按下啟動。「但在他還是王子的時候，他也遭受過許多質疑，或者說，沒有任何人一開始就相信他會成為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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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粉色、軟綿綿的世界自他們周圍展開，奶油的山坡地、白糖鋪成的道路掩蓋了現實的坡道，零散的房子如糖粉一樣散佈在四處，遠方則由一座由餅乾砌成皇城覆蓋了城市夜景，感到驚奇的克洛恩想往熱鬧的那兒走，卻被雁伸手拉住。

　　「噓，王子們要過來了。」說書人用食指抵著嘴唇，待男孩不再移動後才放開他。

　　話音剛落，馬蹄聲便從遠方響起，一列亮晃晃的馬車行經道路，伴隨著盛大的配樂，往說書人及男孩所在的方向前進，糖果、餅乾、蛋糕……點心模樣的民眾們走出家門圍觀並慶祝車隊的到來，是為王族出巡。

　　此時，第一輛馬車的窗戶打開了。裡頭坐著的太妃糖大王子探出他的頭，緊接著出現的是草莓夾心餅乾二王子及熔岩巧克力三王子，三人都受到了極度熱烈的歡迎。

　　但是第四輛馬車的窗戶卻遲遲沒有打開。

　　「那邊沒有人嗎？」克洛恩指著第四輛馬車問道。

　　「有人，當然有人囉。」雁撥動著投影小球，使兩人在故事中的位置一下子拉近到馬車旁邊，這次可以清晰地看見窗內的模樣了，一名空心的圓形甜點人坐在裡頭。

　　「甜甜圈！是甜甜圈！」

　　克洛恩興奮的蹦跳著，然而他身旁的甜點們可不這麼認為。

　　「喂，那傢伙為什麼也在啊！」

　　「原味的假王子！」

　　「空洞仔！」

　　「你繼承不了王位的，快滾啦！」

　　「光是看到你就讓我作嘔，為什麼王族會允許這種穢物出生？」

　　「沒有心的傢伙！」

　　點心居民們使勁地拆著馬車上的裝飾，將地上的灰塵抹到馬車上，阻塞了路線，幾乎使甜甜圈王子的馬車無法動彈。

　　一旁的克洛恩終於不忍心繼續袖手旁觀，他不願甜甜圈王子被人汙辱，想把居民從馬車上撥開，卻發現自己摸不到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而他也無法被任何人注意。

　　「雁……雁！」男孩著急地轉向帶他來這個地方的說書人，試圖尋求她的幫助，卻只見對方搖搖頭。

　　「我不說互動式故事的。」揉了揉男孩凌亂的頭髮，雁不留情地說道。「聽者不可能干涉故事，只能看著喔。」

　　克洛恩看看她，又看看村民及王子，最終還是沉默了。

　　王族出巡結束後，王子們回到了皇宮，國王看著破爛不堪的馬車沒多說什麼，只知道數天後，甜甜圈王子遭人誣陷，被拔除名號，黯淡地離開了皇城。

　　沒了王子的稱號，又沒有象徵王族高貴的特殊口味，原味的甜甜圈此時此刻與平民無異，甚至因為其外表空洞的中心，被冠上了「空」的綽號。

　　即使全國上下都排斥著自己，「空」還是抱持著平靜的心情面對每一天，他暫住的聚落由於前幾天遭到暴風象牙糖雨的侵擾，建築有大大小小的破損，目前全員搶修中。但就算是這等慘況，他們也不接受空為他們工作，連一點錢都不想給這個落魄的甜甜圈。

　　不得已的空一天一天的消耗著自己微薄的金錢，卻還是找不到工作。最後不得已之下，變賣了身上唯一值錢的財產──衣服，買了一塊還算肥沃的的土地與一些種子悉心耕種，終於穩定了食物供給。

　　看著不論物理還是心裡都空空如也的自己，空不禁思考，平民也好、王族也好，但他明明也和大家一樣，都是點心王國的一員，為什麼自己就必須備受歧視？

　　要是他和其他人一樣不是空心的話，是不是就不會被這樣對待了？

　　如果他和兄長們一樣內餡充實的話，是不是就能夠被稱為王子了？

　　於是，空再度來到了自己求職失敗的其中一間房子，面對忙得焦頭爛額的房屋主人──奶酥麵包，他開口：

　　「請讓我工作吧。不需要錢，給我一點奶酥就可以了。」

　　對於「點心人」來說，餡料就算沒有了也會再生，雖然看著挺像甜食的一部份，但並不是他們的食物。餡料就只是一種沒用的裝飾廢物，所以沒有人會去蒐集。

　　不用錢，只需要一點廢物當報酬──這下子奶酥麵包沒理由拒絕空了，畢竟他是真的有點忙不過來。

　　雖然過去曾被稱作王子，但空從小便因甜甜圈的外型飽受歧視，以至於很多事情都要自己動手來，不論是什麼雜活都能十分靈活地處理。

　　奶酥麵包也對此感到驚奇。

　　僅僅是一天，就能夠扭轉世人對沒用王子的印象。

　　第一天修繕工作結束後，奶酥麵包依約給予空一坨奶酥，並引薦空給其他村民，由於奶酥麵包在村中的話語權很大，加上雇他工作只需要一點餡料，村民們也不好繼續排斥空的存在。

　　第二天、第三天……那之後的每一天，空都為不同的點心人工作，而居民們與奶酥麵包一樣，也被他俐落的手腳所驚豔，亦被其刻苦耐勞的性格所打動，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已經沒有人會瞧不起甜甜圈了。

　　轉眼間，空已經把全村人的餡料都蒐集完了，但遠遠不及填補自身的空洞，於是他告別了這個村落，在盛大的歡送會後，踏上蒐集餡料的旅程。

　　這也是轉變的開始。

　　空在過去還身為王子的時候，即使是出巡，也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路線。換言之，在被逐出王族前，他沒有真的見識過困苦的生活。

　　從第一個村子時就隱隱約約有察覺生活的困窘，那時他以為是天災帶來的短暫影響，但自從離開了那裡，往外前進後，他驚覺每一個聚落都一樣，甚至是更糟糕──努力工作、領取微薄的薪資、沒辦法抵抗天災，結果為了重建家園又把剩餘的積蓄用罄，如此惡性循環，更別提還有那種有一餐沒一餐的流浪漢。

　　他們甚至無法去在乎所謂的王族，光是要活著便竭盡所能。

　　完全顛覆了空的印象。

　　在幾乎算無償幫助人民的同時，本來對王國政治沒興趣的空也逐漸對這種國家放任鄉鎮經濟落後的狀況而感到憤慨。但是沒有心的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對國王頤指氣使呢？

　　在王國邊境的一個村落，他與一名外地來的旅行者相識了。

　　這名嬌小的女性旅行者擁有一頭黃髮與半邊的黑瀏海，然而那張姣好的面容卻有一隻眼睛是空缺的。

　　隱瞞前王子的身分，空將自己的憂慮全部告訴了旅行者，而對方只是清淡地回了一句：

　　「你的憤怒不就是心的表現嗎？你至今為止蒐集到的餡料仍不足以填補你的心嗎？」

　　那瞬間，過去的自我質疑都變得跟笑話一樣滑稽。

　　自從被逐出王城，這一路上的經歷都使他不再如同溫室中的植物一般無知，而改變的不只自己，還有被自己所幫助的人們。

　　初來乍到時的惡意，以及遠去時的歡送。

　　其實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受眾人唾棄的象徵。

　　於是，他請求晉見國王。

　　看在兒子的份上，點心的國王也不好拒絕。幾日後，空在衛兵的帶領下來到了那熟悉的殿中。

　　在至高無上的王國統治者面前，他打開隨身攜帶的盒子，裡頭是自己收集的那些餡料。

　　「他們將自己一部份的心交託給我。」甜甜圈說著，注視父王的眼神炯炯有神，彷彿下一秒便會燃起火焰。「他們給了我回來的權力。」

　　國王看著他，倏地嘆了口氣。

　　「你終究是獲得了那份骨氣。」他說道。「但你又怎麼解釋，自己心頭上的那份空洞呢？」

　　「看著空心，但其實不然……」甜甜圈的雙手在自身的空洞前交疊，好似就按著一塊透明的實體。

　　「我的心就是這個國家。您看不見，是因為您身在其中。」

＊

　　「後來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

　　甜點王國的影像在說書人話音落下後化為細碎的粒子，消散在空中。

　　「但可以知道的是，甜甜圈王子成為了國王，作為一代明君，將甜點王國帶往了繁榮盛世，持續至今。」

　　故事到此為止。

　　雁的目光移向身旁的男孩。「如何？有沒有心情好點了？」

　　「不知道……」克洛恩喃喃地回應，似乎還沒辦法完全從點心國抽離，但轉過頭面對雁時卻露出了大大的笑顏。「但是甜甜圈好厲害！我也想跟他一樣說出那種帥氣的話！」

　　「帥氣嗎？」注意到男孩第一次對自己露出了笑容，雁也輕輕地彎起唇。「那就以王子殿下為榜樣，成為一個不會被瞧不起的人吧。」

　　此時，咕嚕嚕的聲音又一次地響起。

　　這次男孩終於不再無視自己的飢餓了。「大姊姊，妳有東西吃嗎？」

　　說書人大笑。

　　「那麼──」她從隨身行李中翻出裝滿甜食的紙袋，從裡頭選出了其中一樣點心。

　　「要不要吃甜甜圈？」

──〈甜甜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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