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特盡可能讓自己的情緒落於穩定的中間點,太過浮躁的思緒容易在以少對多的接近戰中影響動作,常常成為一念之間的危險所在。
四散的鮮血漸趨轉淡,他所追蹤的痕跡轉為牙豬人留下的氣息,以及殘留泥地的三趾足印。隨著足跡邊緣的泥巴越加潮濕,迎面而來的臊味也越發濃厚,不一會兒,已能看見二十公尺外的微弱火光。
洛特舉起右手,擺出三指合併的手勢,朝右側晃。克里斯按住長劍,踏出輕盈急迅的步伐,閃入距離稍遠的右翼樹幹間。
金眼劍士一邊撥動阻擋視線的矮叢,一邊壓住腰間三把容易碰撞致生噪音的單手劍,注意周遭可能存在的陷阱,以三秒一步的極緩速度謹慎移動。距離火光僅剩五公尺時,他注意到那是個攜帶式營火,由打起繩節、相綑成套的木材構成,是冒險者聯盟、傭兵工會與帝國騎士團的基本配備。
見到正規的制式配備,讓洛特不禁懷疑,傭兵工會在整起委託裡扮演的角色,興許比想像中還更重要一些。
營火照耀的範圍約莫三公尺,光暈則是四公尺左右,即使隱於矮叢,洛特身上的金屬裝甲仍倒映出幾抹刺眼的紅光。營火周圍的岩石凹槽有個鐵製烤架,從營地整體的環境、散落地面的骨頭和樹叢之間的髒汙判斷,這群戰士已在此處駐紮至少三日之久。
三日,恰好符合村落遭到攻擊的時間範圍。雖說沒有看到傭兵或統領的旗幟,這批部隊極可能承接同一委託,並將此處設為主要根據地。距離更遠的位置,還有大約十個沒有點著的攜帶式營火,上頭沒有白煙,顯然已熄滅很久,距離上次使用至少已有一個月刻以上的時間。
單以營火可供圍繞、容納的人數推估,牙豬人部隊恐怕有五十人之多,除了見過面的強壯統領之外,由岩石上遺留的巫蠱卜卦字跡判斷,至少還有一名薩滿。
如此龐大的規模和太過制式的裝備,加以這般嚴謹的成員配置,與其說是傭兵部隊,不如說是隸屬某位莊園領主的私人軍隊。
堅強的戰術陣容,難以想像只為襲擊一個地圖不會記載的小村落。就算為了奪回帝國第一皇女,動用如此規模的戰鬥部隊,定會留下線索,絕不可能掩人耳目。之所以願意冒此風險,也要委任堪稱軍隊的大型部隊,顯然是另外注意到隱藏於檯面之下的威脅。
洛特皺起眉頭,不得不往最壞處想。
昨日與先遣隊戰鬥後,牙豬人統領目睹自己同袍殘酷地死在人類手上,卻未展露絲毫怒氣與恨意,反而冷靜至極。牙豬人是獸人種裡特別鄙視上下隸屬關係的一類,比起領袖,他們更在意同儕與同袍的目光和評價。正因如此,面對殺害隊友的敵人,絕不可能沉得住氣,甚至冷靜交談──尤其自己的實力不在對方之下,更不可能饒過敵人。
如此一想,當時統領的行為與發言實在太過詭譎,彷彿一開始便知道先遣隊將被殲滅一樣。
撇開奈妮薇本人汪洋般神秘的力量和婆婆深不可測的魔導士實力,巴薩隆村全員的戰鬥力總和,怕是不及一名通過試煉的第六級冒險者。派遣超過二十人以上的隊伍實在太反常,也太奢侈了,即使以最保險、最安全、最不計成本的方式委任,也不可能佈出這等規模。
除非,委任人事先知道巴薩隆村有必須防範之人,而且是無法以單純的合理數量取勝,必須拿出壓倒性陣容才能解決的對象。
這種模式,簡直就像……
洛特瞪大雙眼,赫然驚覺,自始至終「讓奈妮薇離開」根本就不是解決威脅的方法。
牙豬人傭兵的委託人知道巴薩隆村的真實陣容,知道洛特與克里斯的存在,知道婆婆的身分,也知道這些人的綜合實力絕非單一部隊可比。問題在於,牙豬人先遣隊的襲擊發生在運送奈妮薇的馬車遭劫後的幾個月刻,就算牙豬人部隊不吃不喝飛快行軍,從距離最近的城鎮出發也不可能如此迅速。
連番浮現的疑點,讓洛特發現自己無意間身陷於詭譎難解的鬥爭中,問題是,他甚至連整盤棋的第一個子兒落於何時、何處都不明白,遑論有所準備。
眼下所能做的,是保全巴薩隆村每個人的寶貴性命。
再次向前挪移,他往樹叢深處鑽了幾公分,以輕柔的動作折斷幾根短枝,探頭查看。唯一點著的營火周邊,只有三名慵懶的牙豬人,半身赤裸,裝甲隨意扔於一旁,顯然對於獨留此地感到相當不滿,以母語細瑣地埋怨統領的決定,並聊到晚餐的濃湯疑似有妖精的透明翅膀。
那是不小心被煮熟的螢光蝶啦。洛特撇撇嘴,如此暗忖。
他扭動雙肩,回到原來的樹叢,準備尋找方便與克里斯協同出擊的位置。
才剛起身,便聽見來自身後的細小腳步聲。
「嗯咕,果然留下誘餌的話,人類就會傻傻地跑來。」
那聲音伴隨著令人難耐的低沉哽音,像是隨時要吐出痰來一般,混濁的語調讓洛特覺得有些煩躁。
「還真是被擺了一道。」洛特冷笑一聲,說:「前面的營火只是幌子,為的是把我的注意力引向前方?」
「是這樣沒錯,嗯咕。不過,早在你們奔出彼達城時,俺們就派人緊緊跟著了。」奇異的嗓音補充道:「雖然折損不少同袍,光是能夠逮到你倆,也算大功一件──嘻咕,畢竟你們才是整份委託最麻煩的不確定因素嘛,洛特‧羅萊特先生。」
洛特嘆了口氣,正欲回頭,一個冰冷物體轉瞬倚上他的頸側。即使算不上特別危險的武器,在這種距離下,牙豬人短斧仍能不費力氣讓人腦袋分家。
「嗚咕,雖然不准輕舉妄動,但至少眼睛是睜開的吧?」
「確實如此。」
「俺想也是。嗯咕,就算死到臨頭,身為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遊俠劍士,應該很習慣死亡威脅了吧?」
「我的其他同伴,人在哪裡?」
「嘻咕,如果你問的是白髮紅眼的傢伙,他應該在俺的同夥手上。」那人發出低沉可憎的喀喀聲,似笑非笑的聲音,像極了喉嚨受傷的無脊椎軟體生物。「若你指的是馬車上的人,俺知道其中一個的下落。」
洛特微蹙眉宇,注意到對方話語所傳達的兩道訊息:其一,他不知道所有人的狀況,只知道一人的下落;其二,他是襲擊馬車的人,但不屬於接續追趕的部隊。
分作兩批人馬的部隊,扣除已被古代能量殺害的二十多名戰士,能夠分得的數量有限。由此推估,在他身後的牙豬人部隊應該不超過十人,是個冒點險就能突破的局勢。
「嗯咕,羅萊特先生,」背後那人喀喀笑道:「身為本次行動的策劃者,俺得說,你靈活的腦袋和麻煩的推理能力是難以形容的無形威脅。現在的你,已開始設想如何突破僵局了,對嗎?」
「被人摸透到這種程度,真是慚愧。」
「為了處理你清晰理性的腦袋,俺們專門準備了一個小小的禮物。」
洛特被對方笑得過於開懷的噁心聲調惹得腹部絞痛,伴隨而起的笑聲此起彼落,推翻了他的估算──敵人總數絕不在十人之下。
居然連營火數量都是圈套……
當他咬緊牙關,兀自惱火之時,一個圓形物體在半空中劃出弧線,落於腳前。低頭望去,剎那間,洛特瞪直的金黃雙眸,彷若滿溢熾燄烈火。
托比蒼白而僵硬的頭顱,讓他再也沉不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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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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