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有雪 - 第一章：葭月（二）

　　在松城，最出名的京劇班子當屬慶祥班，挑班班主是名伶甯於蓮，但甯於蓮畢竟不年輕了，粉墨登場的時候越發的少，能聽兩嗓子都是福氣。不過這不打緊，慶祥班還有另一塊招牌，就是當紅的旦角──莫紅鯉。

　　這莫紅鯉本名叫做莫英，並不是松城本地人，而是在八年前來到松城的，他拜了甯於蓮為師，在慶祥班學藝。而他第一次在戲台上登場，是給後面誤場的師兄墊了一段《蘇三起解》，之後便一炮而紅，成了松城馳名的旦角兒。

　　方才的那齣《玉堂春》早已唱完，所有的演員都下了台。

　　去了戲服的莫英正站在臉盆邊低著頭洗臉，邊上突然走來個人，正是慶祥班的管事方祝今。

　　「莫老闆，外面來了好些人，說是要見你來著，你見是不見？」

　　聽到方祝今的問話，莫英抬起頭，將略濕的瀏海往後撩了撩。臉上意外的不見陰柔，穠麗的眉眼裡盡是英氣，是以第一次見他的人，都以為他是那堂案後端坐的王金龍，卻沒成想他竟是跪在堂上披枷帶鎖的蘇三。

　　「都見見吧。」

　　這一開口怕是更讓人意外，莫英的嗓子並不是想像中的尖細，比預想的要低沉得多。

　　聽見他的回答後，方祝今點點頭，並不感到意外。莫英說得上是個好交際的，或是說他本就與不少人交好，商人也好，記者也好，權貴也罷，基本上沒有拒絕過見面的要求。

　　「那行，我一會兒就讓他們進來。只是，」方祝今頓了一下，說道：「要見你的人裡頭還有個鍾家三爺，你見是不見？」

　　聽到方祝今的話，莫英拿著擦臉布的手一頓。

　　「鍾家三爺……回來了？」

　　「是啊，聽說是剛剛進城，這就來了豐合樓。自從七年前去了重塘的駐地，幾乎就沒聽過這個名字，也不知怎麼又回來了，八成是高升了，有個督軍的爹就是不一樣。」

　　「也或許是有什麼命令吧？」莫英笑著道，但聲音裡卻有幾分不自然。

　　「大概是吧？不過最近鍾家可不太平，一周前剛死了衛隊旅旅長，那可是鍾大帥的親弟弟。」方祝今想起方才聽到的八卦，嘖嘖了兩聲，又道：「但你管這個作甚？我只管你見不見這鍾家三爺，要是不見我這就回了他，那許副官還在外面等著呢。」

　　莫英並沒有馬上回答，看上去有些猶豫的樣子。

　　「你不是一會兒跟辦銀行的袁先生吃飯，明天早上又和范統制的夫人有約嗎？對了，今天的座兒好，明晚還是你的《玉堂春》，下午可得給我回來默戲。」

　　一個聲音在莫英的身後說道。

　　出聲的是個中年男人，長相說得上清俊，不過臉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平添了幾分煞氣。一雙眼睛明亮的很，雖然說不上多威嚴，卻也不是這樣的年紀該有的神氣。

　　他此時坐在莫英身後，手上拿著杯茶，用茶蓋撇了撇茶葉後，慢條斯理的喝著。

　　莫英轉身對他笑了笑，道：「我的行程，師父您怎麼知道的那麼清楚？」

　　「這可不是你小子上台前告訴我的？我年紀是大了沒錯，但可還沒糊塗呢。」

　　莫英身後坐的中年男子，正是慶祥班的班主甯於蓮。

　　「怎麼會，師父還年輕呢。」

　　「要你小子阿諛奉承嗎？」甯於蓮不屑的哼了一聲，又道：「倒是你，忙成這樣，我看那鍾家三爺也不必見了。反正那開銀行的和鍾家的關係也不好，你省得人家說你另有所圖，兩面三刀。」

　　莫英聽著，握著擦臉布的手忍不住緊了幾分。

　　他知道甯於蓮說的有道理，他雖不怎麼挑剔交際的對象，但與他交好的某幾個人，跟鍾家的關係雖然不到水火不容，卻也好不到哪兒去。他要是真的見了鍾家三爺，就是把自己擺在一個尷尬的境地，為了他自己，莫英確實不該這麼做，可是這鍾家三爺……他難道就真的而不去見鍾景明了嗎？

　　或是說，他該見鍾景明嗎？

　　正猶豫著，甯於連突然又開了口：「許副官。」

　　莫英聽了一怔，抬頭看了看甯於蓮，又順著他的視線往身後一看，果然看到一個軍裝打扮的人正站在他身後，正是鍾景明身邊的副官許觀。看到莫英後，許觀對莫英笑了笑，他手裡還捧著一盒東西，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但凡對鍾家，或是說對鍾家三爺有一點熟悉的人都知道，許觀是鍾景明身邊的副官，也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兩人幾乎是形影不離的。想到這裡，莫英忍不住往許觀身後看了看，卻只看到幾個親兵，並沒看到他心中所想的那個身影。

　　原來只有許觀來了，而鍾景明並沒有來見他嗎？

　　莫英垂下眼，心裡浮起了失望情緒。

　　「莫老闆？」見莫英站著出神，許觀叫了他一聲，看見他回神才繼續道：「這是三爺讓我送來的，天喜齋的芝麻糕。您喜歡他們家的芝麻糕，三爺可記著呢。」

　　看到許觀把手裡的盒子往自己面前遞，莫英愣了楞才收下。

　　盒子上面有著喜鵲的紋樣，確實是天喜齋的商標，他還真是沒想到鍾景明能記得這些枝微末節的小事，也不知道他記這個是為了什麼？這對他來說應該沒有意義才是。

　　想到這兒，莫英頓時對手上的東西有點抗拒。

　　但是邊上看熱鬧的人卻不知他在想些什麼，只是看著這邊的情況，紛紛小聲的議論了起來。

　　「真沒想到啊，鍾三爺竟然知道莫老闆喜歡天喜齋的芝麻糕！」

　　「怎麼會不知道？那孩子到咱們這兒學藝前，可不是就住在鍾三爺那兒？還是鍾三爺親自給送過來的。」

　　「可不是？沒見那鍾三爺剛被召回松城就巴巴的過來了。」

　　「我看，他根本就是個粉頭，跟哪個權貴都有點關係。」邊說著，那人嗤笑著比了比小指

　　「可別這麼說，怎麼也是松城的名角兒，那樣的名聲也不是靠著當鴨子能夠換來的。」

　　他們議論的很小聲，聲音並沒有進到莫英的耳中，更何況莫英陷進了自己的情緒裡頭，更難聽到這些紛雜的聲音了。

　　過了一會兒，莫英才抬起頭，對著許觀說道：「這我收下了，替我……謝謝鍾三爺。」

　　「您快別這麼說，三爺還想請您吃頓飯呢，不知您這幾日可否有空？」

　　聽到這問題，莫英突然又沉默了起來。

　　他到底，該不該去見鍾景明呢？

　　「要說這兩日的話，今晚和明早都有約了，下午默戲，晚上還得要上台呢，不怎麼得空啊。」他抿了抿嘴並沒有看著許觀。稍稍猶豫了一會兒後，他才對許觀說道：「既然三爺要見我，就看看三爺明兒願不願意和我吃頓中飯吧？」

　　「好的，如此，明天中午就恭候莫老闆大駕了。」許觀笑了笑。

　　沒想到許觀竟然答應的這樣乾脆，莫英一愣問道：「你……不用問問你家三爺？」

　　「三爺說，只要莫老闆方便，甭管什麼時候都可以的，說就是莫老闆要吃宵夜也一定奉陪。」許觀對他溫和的一笑，「畢竟兩位也是多年沒見了，三爺很想見您。」

　　莫英下意識的握了握拳。

　　「我知道了，我會過去的。」

　　「好的，我會安排人接您的，明天見，莫老闆。」許觀對著莫英叩靴行了軍禮，帶著幾個隨從就走出了豐合樓的後台。

　　等到許觀一行出去後，莫英忍不住回頭看了甯於蓮一眼。

　　甯於蓮注意到他的眼神，也回看了他一眼，喝了口茶，看似不怎麼在意的說了一句：「你自己可想好了。」

　　「師父，我……」

　　甯於蓮沒等他說完話，對他擺了擺手就起身走出了後台。

　　其實莫英也知道自己並沒有想好，要是想好了，他又怎麼會對師父的問話支支吾吾？

　　說到底，他答應要見鍾景明是為了什麼呢？雖然鍾景明於他有恩，但他應該早就沒有必要回報的，所以已經沒有必要見鍾景明了吧？從七年前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有見他的必要才對。

　　但他還是想見到鍾景明。

　　莫英也希望可以把自己對鍾景明的感情斷得乾乾淨淨，可是他又捨不得。

　　他實在很想再見鍾景明一面，他對鍾景明還有太多無法捨下的情感，以至於過了七年也沒能把這些想法斷得乾乾淨淨。或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決定要見鍾景明。

　　可是都過了這麼久，他也早該下定決心，不如就在這次做個了斷吧。

　　把這當作最後的幾天，讓他再留戀一會兒。莫英覺得，這次如果不去見鍾景明，不管他做了多少的覺悟，他也無法真正狠下心腸。所以，再讓他醉生夢死一次就好了。

　　哪怕，鍾景明殺了全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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