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白、泥濘的黑 - 記憶深處的姓氏

心理治療室內的碰撞聲引起在門外等待的山田注意。

「惠醫生，需要我幫忙嗎？」山田敲了敲門。

只聞門的對面傳來語氣平靜的婉拒，山田放心地坐回椅子上等候。

大概過了15分鐘，鐵雄離開治療室，他用手背抹抹雙頰，確定臉上的淚痕已被抹乾淨，那雙通紅的眼睛卻出賣了他。

進入第二階段治療的鐵雄，需要接受催眠治療，近來的治療也以這種模樣結束。山田好奇催眠的過程，但從不過問。

山田記得接過院長的任命，負責看守編號8841——島鐵雄的那一天。

那一天，下著滂沱大雨。

山田早已把鐵雄的資料翻閱多遍，他認為經驗豐富的自己，沒有什麼大場面沒看過，再暴力的殺人犯，也敵不過手鐐、有電擊功能的警棍，還有配槍。

況且鐵雄只有12歲，雖有嚴重精神障礙和自傷傾向，身高體重卻遠遠不及同齡的少年，山田有信心能應對任何突發情況。

獨囚室的空間只有80呎，混凝土的床上墊了一塊老舊的軟墊，看得出來已經沒有任何柔軟度，角落有摺好的棉被。

床的隔壁有一度鐵板間隔，用來遮掩坐廁。

下雨天令原本灰暗的獨囚室顯得更加陰森。

天花中間黃白色的燈具並不能為囚室添一點暖意，鐵雄坐在床墊上，像化石一般一動不動。

他弓成貓背，瘦弱得仿如饑荒中的孩子，雙肩像脫了骹般低垂，眼睛半開卻沒有絲毫焦點，嘴唇乾裂微張著，雙腕留有綑綁過的新傷痕。

從鐵雄沒扣好的院生服中，露出了裹著腹部，染滿血跡的繃帶。

（對了，就是那傷口吧……和8826起紛爭而造成的，比過往的自傷傷口嚴重得多，院方怕他失救而死才派我來嚴密看守他。指引上表明，醫生早晚會給他用藥兩次，藥物會令他處於乏力及呆滯的狀態，減低他自殘的能力。）

山田打量著眼前毫無反應的少年。

（禁止體育課程，禁止與其他院生有直接接觸，禁止洗澡，傷口痊癒之前需在房內進餐，每天的下午三時帶到醫療室清創，情緒不穩的話要扣上手鐐或口枷。）

「真麻煩啊。」山田還未親眼目睹過鐵雄的自殘行徑，只看過報告中的凄慘照片記錄。若非為了可觀的薪水，山田才不會接下這份每天長達16小時的苦差。

「年紀小小竟然幹這種事，進來坐了還要麻煩別人。」山田心情差得要命，昨晚妻子才知道他擅自接下了這份工作，各執己見吵了一晚，看到眼前這位「元兇」，氣就上來了。

「你聽到我說話吧？你可以自己上廁所吧？不然我要找醫生替你裹尿布，相信你也不想這樣吧？給我乖乖的，呀，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山田。」

鐵雄全無反應，窗外的雨聲雷聲煩人，山田不是味兒地離開獨囚室並把鐵門鎖好，開始他沉悶非常的看守工作。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轉眼已過了一年多，山田和鐵雄並肩走著，他低頭看了看這個依舊瘦削的少年，感覺有點複雜。

不知何時開始，鐵雄願意和他溝通，喊他的名字，需要他的幫忙，也不知何時開始，最初對鐵雄的厭惡感消失，換來一種好像照顧兒子的感覺。

回獨囚室的路，需經過草地足球場，雖說是草地，卻絕非綠草如茵，疏落的野草長在沙土之上，白線劃出了長方形，左右兩邊的龍門破舊不堪，這種設備卻無損院生們的興致。

體育課程的足球賽正在舉行，院方挑選了體能優秀的院生參加，分成紅、白色兩隊比賽，培養他們的合作性。

鐵雄停下來，問：「山田先生，我……可以看一會嗎？」

「你喜歡足球嗎？」山田沒預計鐵雄會問這條問題。

「不……只是想……看看。」鐵雄的視線追蹤著那個活力充沛的紅色院生身影。

9095。

那紅色的身影比烈日更耀眼。

哨子聲、叫囂聲、拍手聲、場外的打氣聲，異常吵鬧的環境並沒有刺激到鐵雄的情緒，他凝望那身影跑跑跳跳撞撞，看得入神，世界縮小到只剩他倆，變得極為安靜。

只要看到9095，心頭繃緊的感覺便會一卸而下，舒適感溢滿心房。

想與對方一起追球玩樂的幻想憑空而出。

鐵雄拉高了褲管，細看自己那雙瘦如竹筒的腿。

腳踝處因長期被扣上腳鐐而造成的凹陷和傷痕，時時刻刻提醒著鐵雄，他的命有多低賤，有多可悲。

「這雙腿……不可能的，我還是……」

「什麼？你剛才說什麼？」山田問。

「不……我沒說話。我看完了，可以回房間去。」鐵雄的神情比起剛才，更添了一份落莫。

正當二人邁出腳步，院生們的大喊聲傳來：「傳球啊！金田！傳球！」

鐵雄聽到了熟悉的姓氏，停下邁出的腳步。

破網哨子聲響，場內外一片歡呼聲，每個人都因精彩進球而躍動相擁。

「傳得好啊金田！」院生們因為進球而圍成一團慶祝。

鐵雄再次聽到藏在記憶深處的姓氏——1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127gvT6Fb

金田

誰是金田？

傳球的人是金田。

剛才誰傳球了？

沒看到。

為什麼不多看一會便轉身離去？

錯過了

錯過了啊……

太多觀眾阻礙我，我想看清楚，傳球的金田。

別阻礙我……

別阻礙我。

別阻礙我！

剎那間發生的事情，山田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鐵雄提起那雙瘦弱的腿，快速往足球場的方向跑去。

「金田！」

鐵雄猛力推開人群，院生們被突如其來的惡意推撞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竟然是那個少年院的「怪胎」，紛紛讓開一條通道給他通過。

此時的山田已經追上去一把捉住鐵雄的手腕，往昔的他一被箝制便會發瘋，這一次他沒尖叫，連喊叫也沒有，被山田攔腰抱住的他不能再往前跑。

「喂！8841！冷靜一點！」山田發力把鐵雄整個人抱起，雙腳離地的他只能往前傾。

「金田……金田…..金田……金田……」從鐵雄嘴裡發出機械性的重覆呼喚。

圍在一起慶祝的足球隊院生此時亦察覺到鐵雄的靠近。原本喧鬧的環境慢慢安靜下來，各人循鐵雄的視線望過去，落在紅色球衣的9095身上。

「哈…..哈……你找我嗎？」金田傻呼呼的用食指指著自己，尷尬地笑了起來。

「9095，是9095，9095就是金田……」鐵雄瞳孔收縮，他直盯着金田不放，那目光與其說驚訝，倒不如說是恐慌，不知被嚇倒的人究竟是金田還是鐵雄自己。

進退失據，究竟要往前走，把金田的臉細看一次，還是退避，別讓金田看到心亂如麻的自己？

「8841，我們正準備回房間去，記得嗎？今天的治療很累，你需要休息，你聽到嗎？」山田嘴巴貼著鐵雄後腦，悄聲地安撫他，受刺激的鐵雄若不反抗肢體接觸的話，極容易接受言語引導。山田想先把鐵雄的呼吸緩和下來才敢放開他。

鐵雄整個人騰空了將近一分鐘，那頭亂髮遮掩著早已汗濕的臉，視線沒離開過金田。

金田見狀不敢妄動，他見球賽因這騷動而暫停，抓抓頭髮、揪起嘴角繼續假笑，雙腿卻往後退，逐漸遠離緊盯著他的「少年院老大」。

「金田……怎麼會叫金田……我不知道……」

山田聽到鐵雄的言語，一頭霧水：「金田是很普遍的姓氏，我們院內有好幾位金田，院規規定我們以編號稱呼你們，你不知道他姓甚名誰是正常的。」

「普遍的姓氏……」

「對，很普通的。」山田輕聲回答。

「對呢……只是相同姓氏而已……」

山田不知道鐵雄在想什麼，只順應他沒邏輯的說話而作答，安撫他，避免事情往糟糕的方向走。

「山田先生，請放開我。」

鐵雄不再向前傾，繃緊的身體放軟，靠在山田胸膛上。山田讓鐵雄站穩，問：「有沒有不適？」

「沒有，我剛才是否失控了？」明明千叮萬囑自己，要在9095跟前保持冷靜的，鐵雄的忐忑溢於言表。

「不。」

「是嗎？」鐵雄見金田退避開去，表情不僅是落寞，可說是苦痛。

「你沒有失控，只是有一點衝動而已。」

「球賽因我而暫停了，金田也遠離我……我……」鐵雄背對球場，用手掌按壓額頭，想放鬆緊皺的眉頭。

「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沒有錯。」

「我沒有錯嗎？」

「沒有，聽我說——」高大的山田俯身平望鐵雄，視線對上他陰暗憂愁的眼睛說：「你不會永遠犯錯的，你近來做得很好，要記住這一點。」

「嗯……」聽到山田的鼓勵，鐵雄沒有躲開山田認真的視線，眉頭放開了一點，他轉頭望向比賽再開的球場，金田的身影依舊如此容易捕捉。他已經再次投入熱烈的比賽節奏中，不再在意場邊的鐵雄。

心頭酸酸的，鼻頭也是。

「山田先生，我可以回去了。」

毫無預兆底下，鐵雄靠近山田，伸出乾癟的手抓住山田的警衛服，貼住對方粗壯的手臂。

「欸！？」山田呆上好幾秒。

（這個討厭身體接觸的少年竟然會主動靠近我？為什麼？）

「好吧，我們回囚室去。」山田伸手輕拍依偎自己的鐵雄的肩膀，與他一起走過露天空地，進入獨囚宿舍，直到進入獨囚室為止，鐵雄也未曾放開過山田的臂膀。

（看來要把這事向惠醫生匯報吧？）

（情愫……山田先生也有……）

山田回憶起鐵雄曾經說過的話，當時不明瞭的意思，現在變得清晰起來。

「畢竟還是個孩子吧？總需要安全感的。」山田深呼吸，然後重重地呼出一口如釋重負的氣，嘴角勾出一抹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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