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白、泥濘的黑 - 癢

由於鐵雄前幾天的失控事件，治療時間由一星期更改到每隔幾天便進行一次。

鐵雄甫一走進治療室，便注意到白色粉牆上，時鐘遺留下來的污漬。

（誒？時鐘不見了……）

「我把它換掉了。」惠留意鐵雄的視線並回答。

回想上一次的治療，鐵雄聽到時鐘的滴答聲而喚起可怕的回憶，記起那個幽暗的地下室。

被限制的自由，每分每秒提心吊膽，害怕施虐者走進來，同時亦害怕施虐者永遠不走進來，自己會因為缺水缺糧、傷口化膿、受感染而死。

懷著矛盾的心情，那對濕潤的眼睛，老是盯緊牆上的時鐘，快夜晚了，他要來了，他要來了。

滴答滴答滴答。

爸爸要來了。

「也不用換掉吧？放點音樂掩蓋滴答聲就好。錯不在時鐘，錯的是我。」

只見鐵雄以一貫貓背耷頭的姿態，沒精打彩地坐到惠辦公桌前方的木椅子。

「你又怎會有錯呢？」

「錯在，控制不了自己。」

控制不了自己，才會被關進少年院，雖然在這裡和在外邊，他同樣不能享有自由，身體的，還是心靈的。

「我在這裡，就是來幫助你控制自己。你在恐懼過去，記緊，過去就讓它留在過去。現在你不會再受到那種傷害了，你看到和聽到的，都是假像，你理解我的說話嗎？」惠溫柔地說著，她有一道能安撫人心的聲線。

「理解。」鐵雄還是沒有抬頭。

今天的鐵雄，情緒明顯不太好。

「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特別的。」鐵雄不懂說謊。

惠走上前蹲到鐵雄面前，把雙手放到他的大腿上，他並沒有縮開。

鐵雄沒有退避別人的觸碰，已經是一件好事。雖然暫時來說，他只接受惠的觸碰，其他人都不行。

「你想說什麼都可以，我會聽。」惠溫柔地微笑。

面對泛起窩心笑容的惠，鐵雄沒有回答，而是把頭垂得更低，慢慢把手握成拳頭。

惠沒有追問，直到鐵雄開始用指甲猛刮手背的皮膚，惠才阻止他的舉動。

「你真的……什麼也會聽嗎？」

「當然。」

鐵雄抿緊嘴唇，思考如何表達。

「我這幾天都睡不著……」

「知道是什麼原因嗎？惡夢？」

「不……不是。」

「還是有什麼心煩之事嗎？」

鐵雄點頭。

鐵雄心底拒絕和別人溝通，從他的坐姿可以看出他非常抗拒外界一事一物，這個社會只為他帶來傷害，遺棄他的親生父母、怕事的老師、欺凌的同學、隔岸觀火的名流、虐待他的養父。

這個世界如千萬枝箭，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會被射傷。於是他把自己的身體縮得愈小愈好，希望在人前消失，得以保護自己。稍為有人闖進他的戒備範圍，他就會失去控制。

鐵雄他討厭失控的感覺。

「我感覺到自己身體裡……有一種全新的恐懼。」

「全新的？可以形容一下嗎？」

「我這裡很……忐忑不安，不、有種很癢的感覺。」鐵雄指著胸口說。

「癢？」

「對。」

「什麼時候會出現？」

「現在。」

「呃？現在？」

「嗯，現在。」鐵雄說罷，把雙手從惠的緊握中收起來，往褲管上擦了擦，把手心的汗抹掉。2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VMEktKXki

惠眨了眨眼睛，只見鐵雄的臉漲紅起來，像紅蘋果一樣。

「原來是這樣啊？」惠下意識地用食指撩弄下巴，思考了一會。

鐵雄偷𣈴了一下，問：「這種感覺很陌生可怕，令我失眠。這究竟是什麼？我變得更奇怪了……」

惠站起來笑了笑說：「怎會奇怪，很正常啊，大部分青少年也會經歷的，往後的人生你也會重覆體驗，是成長的證明。」

「成長的證明？」鐵雄不明白。

「對，這種感覺不是壞事。它偶爾會令人不知所措，但它不是來傷害你，你可以一直保有這種感覺。」

「這種癢癢的心情是好事？但我已經因為這種心情而徹夜難眠了！」鐵雄終於抬起頭來。

情緒開始上漲的他，又慣性地來回搔著手腕與手背。

「令你失眠的原因不是來自這種感覺本身，而是來自你極力想擺脫它的這種想法。因為你控制不了它在你心內的蘊釀，你逃避面對它，對嗎？」

鐵雄仔細思考了一下，的而且確，他一直逃避外界，不希望外邊的事物干擾他的情緒，他把內心封閉起來，他逃避、掙扎，然後放棄。重覆又重覆。

「是的，我一直不希望體驗陌生的感受。」

「試試順應這種感覺，接受這種感覺。」

「接受它？如何做到？」

「具體來說就是，這種感覺令你想做些什麼，你就別猶豫，試試去做。」

「它令我癢癢的，變得很……很想……」鐵雄支支吾吾。

還是不能說出來吧？我是個怪胎吧？

「我不想為人家添麻煩。」惠說：「你是不是這樣想？」

全中。

果然是心理醫生。

「我不介意，你說過現在覺得很癢，那就告訴我，你此刻的心情和想法。」

「我、我想……」

鐵雄咬緊下唇深呼吸，然後說：「我想與你更親近……」

惠細看著鐵雄泛紅的臉，雖然已成長為少年的體態，但臉容看上去仍然像個小朋友，羞澀可愛。

「是這樣啊？」惠的笑容表現得非常滿意，一點驚訝也沒有。

驚訝的人反而是鐵雄。

「有這樣的想法不會很怪嗎？」瀏海蓋掩著部分眼睛，還是看得出來鐵雄皺緊了眉頭。

惠再次蹲下去平望鐵雄，說：「你不怪，你很正常，這種癢癢的感覺有個名字，是一種人生中總會出現的感覺，你有我有，大部分人也有，它不叫痕癢，不叫恐懼，它叫做—」

「情愫。」

鐵雄重重呼吸了幾下，他在調整不能言喻的忐忑。

「情愫……」

惠的笑容很溫暖，鐵雄非常喜歡這種笑容。從一開始老是抗拒她的幫忙，也曾懷疑過她的用心，拒絕與她交流，直到現在，竟然變得很想倚賴她，信任她，很想她每一天都在自己身邊陪伴，更想去觸碰她，了解她。

「你做得很好啊鐵雄，因為你正式接受了我。」惠輕輕撫摸鐵雄的頭髮。

曾經也有人摸過他的頭髮，為什麼撫摸頭髮會有這種舒適的感覺？

昔日那位街童，還有惠醫生。

我做得很好嗎？

如此這般的我……

觸碰會帶來這種感覺嗎？

不單止恐懼、痛苦和噁心，觸碰也可以帶來舒適感嗎？

好喜歡啊，這種舒適感。

好喜歡啊。

好喜歡啊……

鐵雄就像一條長期繃緊的橡筋帶，終於緩慢地被鬆開一樣，壓在胸口的石頭浮起來了，腦袋變得很輕，意識有點渙散。

「鐵雄？」惠見鐵雄沒有反應，叫喚一聲。

鐵雄整個身子發軟，慢慢向前傾。

「鐵雄？你怎麼了？」惠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下意識張開雙手，怕鐵雄倒地。

「鐵雄？鐵雄？」

重覆的叫喚聲把鐵雄的意識喚回來，此時的他已經前傾，甚至倒在惠的懷裏。

「我很睏……」

是神經突然放鬆的效果。

惠看了看腕錶，會面的時間還有40分鐘，足夠讓鐵雄躺下來休息，畢竟這可憐的少年已經失眠多天，今早的課堂又很擠，一放鬆，疲憊感便肆意襲來。

「我帶你過去梳化那邊，你躺下來小睡片刻，好嗎？」

「不用治療嗎？我不能睡著吧？要繼續治療……」鐵雄完全失去氣力，頭靠在惠的肩膀喃喃問道。

「睡覺也是治療的一種，來！」

惠攙扶著鐵雄，坐到了治療室角落的三坐位梳化，讓鐵雄好好躺下。2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XE6cp2jfd

當惠正要離開，想把角落的毛氈蓋到鐵雄身上，卻被他牽了過去。

「很睏……為什麼……」

「那就睡吧，我在這裡，沒問題的。」

鐵雄一直牽著惠的手，沒有放開的意思，那雙滿是傷痕的手，還留有今早寫心意咭的墨水漬。

惠見狀，坐到梳化側，讓鐵雄一直牽著他的手入睡。又見他的睡姿不太舒適，調整了姿勢讓鐵雄頭部躺在她大腿之上。

不用幾分鐘，鐵雄已經呼呼入眠。

手，還是沒有鬆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守衛在治療室外的小凳子坐著，等待會面結束，人有三急，決定離開一會上個廁所。

當他走進洗手間後，有位院生從左邊的樓梯跑上來，呢喃著：「醫療室在哪？在哪？」

金田被毆打的左臉愈來愈腫，連眼睛都受到了影響，還好敷島教官沒有多問，也批准了他使用醫療室。

拿著批准書的金田在走廊上來回踱步，說：「怎麼沒有門牌？哪一間才是啊！？印象中是這一層樓，但記不起是哪一間……」

金田看到有間房外擺著小凳子，似是讓人等候的用途。

「呀，是這一間吧？」

完全沒有敲門的打算，金田徑自扭開了門把，闖進去，首入眼簾的是一位院生躺在美女醫生的大腿上，場面溫馨。

「！！！！！！！」

搞什麼！？

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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