瀰漫著濃烈瘴氣的沼澤之地,渾濁不堪的水面上有扇浮空的,刻有浮雕的宏偉石門。
位於沼澤中心的石門,叫作『莫邇斯之門』,是通往地獄的唯一入口。凡是完成任務歸來的死神都得通過這扇門,才能進入地獄。
莫邇斯之門只准進不準出,通過它再回頭看,卻怎麼也找不到門了。
沼澤之地乃是地獄邊界,是被黑暗所眷顧的鬼域,得靠著零零散散的幾顆火球方能依稀照出這片濕地的輪廓。周圍儘是乾枯得發黑的怪樹,樹榦以詭異的彎曲方式向上生長,無葉的樹枝結出飽滿的黑紫色毒果,其毒果則是棲息於沼澤中某些魔物的食物。
魔物總是神出鬼沒,更不輕易靠近莫邇斯之門,它們生存與繁殖的同時也守護著莫邇斯之門,尤其經常隱身的地獄犬加姆更是看門犬,它們會咬死任何企圖闖入地獄的入侵者。
鴉和尤金從傳送門裡出來,鞋底踩在水面上行走,一直到莫邇斯之門附近,身邊的死神們都紛紛向他倆含笑打招呼,讓條路出來給他們。
「鴉先生,尤金先生。」
當然,死神們投以微笑的對象只限於尤金,若是不怕遭到白眼的話,倒是可以嘗試對鴉展露微笑……不過基本上沒有任何死神敢當勇者。
鴉不擅於交際,要他和其他死神打交道,倒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更好;反之親切大方的尤金則應付得得心應手,臉上掛著燦爛無比的笑容,對每個死神說著比如「工作辛苦了」等等的慰問話語,總是深得死神們的心。
每當他倆走在一塊,總會出現兩種極端反差:板著一張臉不理人的鴉以及笑容滿面的尤金。
鴉和尤金剛通過莫爾斯之門,一邊像是等候許久的死神往他們的方向小跑去,來到兩位大人物面前他先是禮貌性點頭招呼,才開始進入正題。
「鴉先生和尤金先生,您倆工作辛苦了。」後腦勺紮起短馬尾的死神隨後面向鴉,說道:「地獄之主吩咐說要見鴉先生您。」
鴉壓根兒沒理會短馬尾死神,頓時讓對方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赤月葬結束後本應該到大殿去見地獄之主,不過此刻鴉有更要緊的事得先處理,可鴉深知那女人的脾性,如果不隨傳隨到,她可要為難自己了。
尤金早已料到會有這事,索性代替鴉回應短馬尾死神:「鴉還有其他要事得處理,先由我去見地獄之主。」
「這……」死神聽後立刻面露難色,無論哪邊都是不可違抗的對象,他要怎麼做才好?
「不用擔心,交給我就好。」尤金明白對方為難的處境,拍了拍死神的肩膀好讓他放心。
死神見著尤金無比親切的笑容,頓時就鬆了口氣。「謝謝您,尤金先生。」
尤金離開前,先是湊到鴉耳邊低聲細語些什麼,結束簡短的交代,他不忘露出一抹令鴉不寒而慄的笑容,才跟隨死神走入傳送門。
隨著傳送門消失,鴉發出不耐煩的「嘖」聲,回味起尤金剛才判若兩人的模樣,那是鴉不願意去招惹的尤金,所以他還是老實扛著少年繼續往地獄深處走去。
在地獄入口往前看去,是一條向深處延伸的筆直道路。
道路兩旁儘是懸浮的火炬,看上去極為普通的火炬不單只是照明工具,其中燃燒的暗紅色火焰會散發出一股只有亡魂才能聞到的獨特異香。這種香味含有安撫亡魂不穩定情緒的成分,讓亡魂得以靜下心來跟隨死神前往審判殿堂,不至於給他們添加麻煩。
鴉一路上走著,無視來自所有死神的問好,悠閑地抽著煙。不用多久,鴉已看見屹立在前方,等待自己的十扇黑色石門。
為了不在路中間礙到其他死神,鴉走到角落旁打算把少年叫醒,他將少年放在地面,正想一巴掌拍醒對方時,卻猛然止住了動作。
這萬萬不行,少年被打醒後定會像只炸毛貓那樣跳起來對自己齜牙咧嘴的,就算是火焰的香味也需要些時間才能發揮效力,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驚醒少年,不然到時候受罪的可是他啊!
鴉摩挲著下巴的鬍渣,細細斟酌叫醒少年的正確方式,忽然靈光一閃,他不由得愉快地眯起狹長的眼。
接著要做的,是在少年醒來的瞬間也將他的記憶一同喚醒,這一來既可省去嘴上的解釋,還可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麻煩。
鴉盤腿而坐,深呼吸幾回以調整體內不穩定的力量,手指指腹緊貼在少年的額頭,他強行將力量集中於手指上,緊咬牙關忍受著在身體里蔓延的劇痛,最後一鼓作氣將力量釋放到少年的靈魂內。
當一切都結束時,鴉嘴邊的香煙和口中的黑血一同落在地面,他痛苦得胡亂拭擦著嘴,等待少年醒過來。
少年也沒讓鴉久等,他剛睜開的雙眼還未適應光線,視線模糊不清,都還沒搞清楚狀況,猛然的就發出激烈的叫喊聲。
「呃啊啊啊啊——」
少年雙手抱頭,瘦小的身體抽搐得厲害,彷彿有什麼生物鑽入他腦袋裡不停竄動,使他頭痛欲裂,淚水更是不受控地直流。這般疼痛早已超出少年所能承受的範圍,直至最後他痛得發不出聲音來,只能在地面上苦苦掙扎。
鴉默默看著少年,一會翻滾著,一會則將頭往地面撞,好似要把腦袋裡的東西給弄出來。
「可別浪費我一番苦心。」鴉的低聲細語,說給不可能聽見的少年。
漸漸地,頭疼離開了少年,不過比頭疼更撕心裂肺的正要開始。
在鴉早前注入的力量的催動下,少年的記憶終於蘇醒,並逐漸清晰。
還活著時,少年與相依為命的姐姐過著到處流浪的生活。雖然他們沒有固定的居所,但生活還過得去,不至於露宿街頭。少年的姐姐是位大美人,她憑著與生俱來的非凡美貌與天籟之音,俘獲不少人的心,被人們稱為『天堂來的歌姬』。少年則頗有彈奏樂器的天分,成了姐姐的伴奏,但縱使他樂器彈得再好,姐姐那把像蘊含魔力的嗓音卻勝過任何樂器聲,成為眾人的焦點。少年的姐姐就是如此耀眼,他總是被姐姐深深吸引,憧憬,以及依賴。
久而久之,某個大城市的貴族得知歌姬一事,命人把歌姬找來,要她在家宴上獻唱。兩姐弟接受貴族的邀請,從另一個地方來到剛好正舉行慶典的城市。
那是十分熱鬧的夜晚,兩姐弟肩並肩走在繁華的街道,享受著慶典的歡樂氣氛。少年與他姐姐又怎會想到,在來到這座城市開始,他們人生的盡頭已在倒數。
午夜時分,慶典的氛圍愈發高昂,人們沉浸在酒精所帶來的愉悅與興奮的當兒,冷血的屠夫也悄聲無息地來到這片土地。
那時候,少年好不容易將喝醉的姐姐從一群痴漢的包圍中拽出來並踏出酒館,才驚覺街道早已被大火吞噬。這一切來得過於突然,少年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緊緊扶著姐姐嘗試冷靜並尋找出路。
正當少年想帶姐姐遠離酒館時,豈料火焰中猛然蹦出個黑色影子,直衝少年面前開始喪心病狂地大笑,影子笑得極其凄涼,幾乎把少年給嚇壞。
少年正想逃,殊不知眼前有個東西倏然間揮過來,而在他下意識低頭往下看時,只有觸目驚心的腥紅闖進視線內。少年不受控地倒地,而他眼角餘光也正好瞥到了沒了頭顱的,姐姐的屍體。
「嗚嗚嗚嗚——」
歷歷在目的殘酷記憶,像極了來襲兇猛的海嘯,讓無處可躲的少年被捲入其中,只能任由海水吞噬,然後往深處沉溺。此刻的少年悲痛欲絕,為著慘死的自己與姐姐痛哭流涕。
然而飽經世故的鴉神情淡漠得很,少年難聽得要命的哭泣聲已被他消音,耐心地等待火焰的香味發揮它的作用。
少年越是哭泣就越是吸入大量香味,哭泣聲用不了多久便停止,少年的心情平復得差不多時,他便坐起身來面對鴉。
「我死了。」少年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死訊,他眼裡含著淚光,對鴉說道。
「嗯。」鴉盯著雙眼泛紅的少年,應道。
火焰香味的力量不容小覷,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抑制本應是十分激動的少年,真是好用。
「我和姐姐是被殺死的。」少年此刻是多麼地想憎恨那個殺人犯,然而不知為何就是無法產生恨意,無形中像是有什麼扼殺了他的感情。
「嗯。」即使聽起來很敷衍,但鴉依然輕聲回應。
「大叔,那個人為何要殺我和姐姐?我們到底哪裡得罪對方?」
……又是大叔。
如果死神也能聞到火焰的香味,那該有多好。不過鴉如今也沒任何心情去介意這點事,撓了撓頭回答少年:「人都死了,魂魄也來到地獄,還糾結生前的事有用嗎?不管你是怎麼死的,現在都不重要了。」
話倒是說得容易,但少年能否放下一切,那又是另一回事。對莫名就被陌生人殺死的少年而言,他執著的是各種「為什麼」。但很遺憾的是,他有再多的疑問都好,無論是誰都沒法給予他答案。
「非當事者總能把話說得如此簡單,如此事不關己。」少年笑得很牽強,下意識又回想起記憶中,姐姐頭顱滾動的畫面,她那雙再也合不上的眼裡只有驚恐。「那個王八蛋憑什麼殺了我和姐姐?他憑什麼?到底憑什麼?」
「首先,我不想理解你的心情,也沒必要去了解。再來,與其反覆尋找沒有答案的問題,倒不如乾脆點接受擺在你眼前的事實。」鴉的語氣冷如冰窖,眼底下平靜得毫無波動。
鴉並非冷血,更不是無情,而是身為死神的他本就不該擁有多餘的感情。
死神無時無刻都得面對各種死亡,若對每個亡者都抱有同情與憐憫,那又該如何去承受日月累計下來的心靈負擔?唯有以平常心去看待,把死亡當做是理所當然的事,死神的身份才能繼續下去。
少年聽懂鴉的意思,他的死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除了去接受它,再也沒別的選擇。
空氣迎來短暫的寂靜,少年正整理思緒,而鴉也沉默著給少年緩過來的時間。
「接下來,我會怎麼樣?」少年以手背拭擦眼角與臉頰殘留的濕潤,雙眼頓時就明亮起來。
鴉微微挑眉,這少年情緒恢復得未免太快?明明剛才還糾結被殺的事情,下一會卻像是已看開,不再執著過去。
「接受審判,之後投胎轉世。」
不對,不是投胎轉世。早前才被尤金警告過不準放走少年,鴉卻一時忘記了。若他真把少年送去投胎,尤金鐵定會殺了自己。
「大叔,我……」
「再叫大叔試試,我就縫上你的嘴。」
「呃、好。我能不能像你一樣,當個死神?」
「……」鴉表面上非常淡定,可內心卻詫異得要命。
這少年搶走了他的台詞,要不要當死神這回事,本應該從他口中說出,為何如今卻換成少年來問自己了?
「我想當死神。」少年口氣異常堅定,一股勢在必得的氣勢。
「為什麼?」既然少年都親自開口問了,那鴉也只好順水推舟。
「當上死神後,我也許就能親手送那王八蛋下地獄了,對吧?」
那麼一瞬間,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他狹長的眼與少年發亮的眼交匯時,他很確定少年沒亂說話,而且還很認真。
不得不說,其實鴉還挺欣賞少年的想法,不過他更希望少年可以投胎轉世,可一心只想留住人才的尤金不肯讓少年走。
「通過審判後,再談這事。」
「好!」
鴉不發一言,不忍心將真相告知如此開心的少年。
凡是要成為死神的亡魂,都將會失去所有生前記憶,不管如今的少年有任何目標與打算,亦或是執念都好,到時候都會統統忘記。
因為,這就是地獄的規則。
(待續)
ns 172.70.131.17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