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季 - 你沒有如期歸來

「今天學霸嗆到水，直接噴到老師外套上，然後她說了超多次對不起，林萬恩在後面笑得像個白癡。」蔣宇然把照片給他看，拿著手機的手因為自己也在笑而忍不住晃動。

病床上的張子佑虛弱地笑了笑。

林萬恩湊上來，瞥到手機螢幕，「幹你拍我!」說著就要去搶手機。

董睿辰趕緊讓他們倆閉上嘴，然後拿出筆記本，開始唸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事。

他繪聲繪影地把學霸噴水的事寫了下來，還加了點自己的浮誇，搞得後面兩人差點又笑崩，還是董睿辰去把他們制住的。

張子佑仍淡笑著，半垂著的眼皮好像一闔上就會永遠沉睡。

「下個月有英文演講比賽，全班都在等你回去開掛，虐死樓上那群elite，讓他們看看我們普通班的實力!」董睿辰蓋上筆記本。

「對!還有班際球賽，快給我回來參加比賽喔!」蔣宇然逼近他說。

「還有附近新開了家麵館，去挑戰他們的大胃王碗公，成功的話後面一年都可以吃免錢的，看到沒，免錢哎!」林萬恩翻出書包裡已經皺成紙團的傳單，在男孩眼前抖。

「嗯，等我好了就回去。」張子佑答，咬字含糊不清。

「好耶，等你回來哈!」林萬恩拍了拍他的肩，跟著其他兩人出去了。

三個人沉默地坐在外面冰冷的塑膠椅上，突然林萬恩轉頭揍了後面的牆壁，隱忍地爆了句粗口，眼淚滴在塑膠椅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其他兩人終於忍不住了，董睿辰低著頭看自己的筆記本，罵了好幾句髒話，蔣宇然抬著頭不斷眨眼嘆氣，然後衝進廁所，沒多久從裡面傳來放縱叫罵的哭聲。

多型性膠質母細胞瘤，聽說他得的是這種病。準確來說是復發。

三個人聽到這串名詞的時候，花了一整天研究這種病，然後整整一星期沒去學校。

「一旦發病，超過七成會在一年半內死亡。」

幹咧，我兄弟是你說想帶走就帶走的啊。

他們每天放學都拼死命坐上前往醫院的公車，實在不行就租腳踏車，飆著幾乎可以罰違規的車速奔到醫院，只為了多爭取一點相處時間。

在十七歲少年的眼裡，根本沒有人定勝天這句話。他們就是天。

他們不斷搜尋有什麼自己可以做到的事，如果視線有實質，他們的手機電腦估計已經被打穿了。

後來發現，他們終究沒辦法成為那個人的天。

花了整整一周去想辦法，最後發現無能為力後，他們轉而去想目前能做到的事。

最近出了什麼好玩的遊戲，班上發生什麼好玩的事，他們都會記錄下來，等著下課去告訴他。

有次數學老師分享如何用函數追女生，董睿辰就拿出手機記下，事後被數學老師約談。

知道他寫這些下來的原因後，數學老師沒再說什麼，只建議他改用筆記本，畢竟不是每個老師都可以接受學生上課用手機。

三個人特地跑到動漫店，去找他最喜歡的角色的筆記本。蔣宇然本來想要不要多買兩本，讓那個人看著高興，林萬恩駁回意見，說他一定很快就會好，不用我們再去轉述那些事。

最後只買了一本筆記本。

董睿辰盯著眼前的筆記本，明明就特意多花錢買了本厚的，可他已經寫到只剩兩頁空白了，他怎麼還躺在病床上。

他曾經偷偷去碰張子佑的手，又乾燥又細又輕，像一截斷掉的樹枝，無比脆弱。

悶在廁所裡的蔣宇然吼累了，打開書包拿水壺補水，黑色的保溫壺卻又讓他回憶到過去。

剛開學的時候，那個人碰掉了自己的水壺，瓶底凹了一個坑。對於蔣宇然這種對隨身物品保護欲極強烈的人來說，他當即就看張子佑很不爽。

張子佑自知理虧，第二天就賠了他一個黑色水壺。

現在水壺上還有很多凹進去的坑，甚至開始掉漆，但蔣宇然不想把它扔了。

有本事賠水壺給我，有本事把自己賠給我們啊智障。

他罵完後猛灌了一口冰水，一些水順著滑入衣襟內，加上醫院的冷氣，他感覺更冷了。

林萬恩額頭抵著牆，不讓刺眼的燈光進入視線。

他記得當初他跟張子佑打賭，誰地理分數比較低，就要請對方喝飲料。

他們其實爛的不分伯仲，但張子佑為了贏，硬是把很簡單的非選題故意寫錯答案，甚至被地理老師約談。

地理老師是個長舌的女人，花了一整個午休加下午第一節課訓斥他，最後張子佑請他飲料，說以後不拿地理打賭了。

後來林萬恩就常拿這件事笑他。

也是在他們倆都很討厭的地理課，張子佑突然病發被抬走，再沒來過學校。

林萬恩佑揍了幾次牆，被一旁的護士阻止才停手。

三個人走出醫院一起去吃飯，蔣宇然突然開口問:「他跟你們一起準備我生日的整人計畫的時候，感覺怎麼樣?」

四個人裡，蔣宇然九月出生，最早生日，也最早被整。

「他有夠興奮好不好，」林萬恩說，「他是籌畫得最熱衷的那個，出一堆奇怪的點子問我們怎麼樣。」

「他拿我做實驗，我還真的被他騙到。」董睿辰說。

「對啊。不是都好好的嗎。」蔣宇然乾笑著，笑得他自己都覺得累。

是不是他們忽略了什麼細節，才讓他變成現在這樣?

如果當初再注意一點，是不是他今天還能站在他們旁邊打屁聊天?

如果......

太多的「如果」等著他們用來責備自己。

誰都知道自己沒做錯什麼，可又覺得，如果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張子佑死後，他父親曾致電給他們三個人，讓他們來做最後的告別。

三個人都默契地拒絕了。

他說過，等我好了就回去。

他還活著，還會回來。

只要他會回來，我們就等。

恍惚之中，他們已經畢業成人，各自進了大學，找了工作，偶爾還會在群組裡聊天。

蔣宇然成了攝影師，勉強能靠這門手藝過活，卻獨獨對校園景觀的拍攝無能為力。

攝影裡有個專業名詞叫「刺點」，指一張平凡照片裡，會讓自己情緒翻湧的物品。

一踏進學校，任何黑色的水壺、講桌、巧克力餅乾、甚至一個理平頭的男生，都可以成為他的刺點。

每個刺點，都會讓他想起張子佑，那個在他生日時，一手塞了他三塊內含薄荷牙膏的oreo的活潑少年。

我就說他還活著吧。偶爾蔣宇然會這樣想。

林萬恩當年火拼了一把，神奇地考上了醫學院並成為醫生，當時其他兩人都調侃他，沒想到四肢發達的人也有靠大腦風光的時候。

他對腦癌的研究十分上心，投了期刊還成功被刊上去。

他知道人可能勝不了天，但至少多提升一些病人的生存機率。他不希望再看見有人哭成他當年的樣子。

即使很難，即使他還是會面對數不盡的死別。

每每想放棄，他就會想到張子佑，那個還會用地理考卷揉成紙團，跟他在課堂上嬉鬧，然後一起被罵的朋友，然後就會覺得，不能就這麼算了。2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TUnGe4DLM

還有很多個張子佑等他救呢。

董睿辰把這些事寫成小說，受到社會關注，其中一本賣得最好的還被拍成了電影。

三個人去看首映的時候，老實說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自己的故事換了其他人來演，總有說不上的詭異。

「而且這個張子佑長得太帥了，看得我想揍人。」林萬恩做結。

三人哄笑。

比起美化過的故事，還是坑坑巴巴的回憶好得多。2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Zdztw4Q1q

有次聚會，董睿辰突然提議:「我們要不要去掃他的墓?」

其他兩人轉向他，他又說:「高中播的《可可夜總會》不是有說嗎，如果世上再也沒有人記得他，他就真的死了。我們去讓他知道，還有人記得他。」

林萬恩調侃地笑:「不愧是小說家，這種感性句子隨便一抓就有。」

「笑屁。去不去。」

「走啊。」林萬恩說。

「去。」蔣宇然答。

林萬恩因為醫院排班很滿，左拜託右拜託，終於把隔年清明空了出來。

隔年清明，他們買好掃墓的東西，蔣宇然開車，找到張子佑的塔，按照傳統先祭拜其他神明，再祭拜他。

往事衝破層層回憶，直抵心房，但三個大男人都死命憋著。出來之後，他們沉默著走回車上，直到不知道誰先發出抽泣的聲音，三個人才徹底潰堤。

三個早已歷經滄桑的男人，卻在塔前哭成當年醫院裡的十七歲少年。

他們等了幾十年的，說總有一天會回來的男孩，再也回不來了。

「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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