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鄰家有個小女孩，大概七、八歲的樣子，留著一頭深棕色的長髮，經常笑著喊我：謝姨，她的小名叫玫瑰。
說是鄰家小孩，其實也算是我的半個女兒了。
她的媽媽總是很忙，每天早上放下一點錢就讓小玫瑰自己上學、自己生活。說是不管不顧，倒也還不至於，畢竟還有留下生活費。但說是悉心照顧，那可就是違心之說了。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好好地照顧自己呢？這為人母親的，心也太大了。
看著她每天早上背著比自己都還要寬的書包上學去，我總是忍不住跟在她後面，陪她一路走到學校。活了大半輩子，都沒想著要生孩子的我，卻因為這個小女孩，感受到了照顧小孩子的混沌心情。
跟在她身後，怕隔得太遠，沒辦法及時趕到她身邊；又怕走得太近，讓她覺得不舒服。看著她過馬路，怕她不看紅綠燈徑自走過馬路；怕她只看紅綠燈而忽略了路況。觀察她如何抉擇一日三餐，怕她只買外賣不健康；又怕她自己煮的時候弄傷自己。
也許是我的「跟蹤」過於明目張膽，也許是我的擔憂根本就是兩個大字刻在了腦門上，玫瑰似乎也察覺了我對她的關注。出門時總會等我鎖好門才按電梯，放學後找各種各樣不一樣的藉口來我家蹭飯，飯後坐在沙發看電視一看就看到她媽媽回家才走。
久而久之，我習慣了小玫瑰每天陪著我，小玫瑰也習慣了待在我家，但她的母親，似乎也更加習慣不需要關心小玫瑰的生活了。從原來的早出晚歸，到後來有事沒事就拿一筆錢給我，拜託我照顧小玫瑰，夜不歸宿成了常態。看著小玫瑰的笑臉，我想到了她晚上躲在被窩裡偷偷抽泣的聲音，我不禁懷疑，自己對小玫瑰的關心，是不是錯了。
「小玫瑰，過來吃點心了。」這天，我趁著小玫瑰上學的時候買了幾塊蛋糕，經過櫥窗的時候，看見那粉粉嫩嫩的千層蛋糕，散落在蛋糕上的玫瑰花瓣，我就想起了小玫瑰，我想，她會很喜歡的吧。
可是，回隔壁屋拿書的小玫瑰遲遲都沒有應聲，我感覺有點奇怪，走出門卻看見了小玫瑰的媽媽拖著行李箱，在和小玫瑰說話。小玫瑰雙眼通紅，但她卻沒有哭，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媽媽。
我以為是母女兩鬧彆扭了，但當她的媽媽把監護人授權書遞給我時，我知道，這不是什麼小彆扭，小玫瑰的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不確定小玫瑰懂不懂，但我是懂得的，要不是真的到了生命的盡頭，我相信作為一個母親，絕不會把孩子交託給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
「對不起，我沒有其他辦法了。小玫瑰，就交託給你了。」
我不知道該故作輕鬆，還是沉重地表達我的傷感，千言萬語也只能化作一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讓她安心的承諾。
「我會好好照顧小玫瑰的。」
然而，即便我是真心喜愛小玫瑰，但對於成為一個小孩的監護人，我根本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也不是如何是好。我只能在小玫瑰哭著看著她的媽媽離去後，把安慰她的希望寄託在玫瑰蛋糕上。
我以為她還要哭很久，但小玫瑰似是怕我會對她不耐煩，眼淚留著留著就停下來了。她看著玫瑰蛋糕，並沒有笑，但她一口一口地，吃完了蛋糕。我怕她會勉強自己吃下不喜歡的東西，擋了擋她還想繼續送入口中的蛋糕。
「小玫瑰，如果你不喜歡吃，不用勉強的。」
她的眼眶似乎紅了紅，泛著淚光，但她努力地把淚水收回去，就像是露出了刺的玫瑰一樣故作堅強。她看著我，很認真地回答。
「謝姨，我沒有不喜歡這些蛋糕，我很喜歡蛋糕，還有你。」
她明明是朵剛剛綻放、柔柔弱弱的小花朵，還處於需要被父母呵護的階段，卻早早地開始自己照顧自己，還要面臨永久的離別，我不知道她的故作堅強是不是象征了她正在慢慢成長，我只知道，小玫瑰，太讓我心疼了。
從那天後，小玫瑰正式住在了我家，我帶著她到處玩，每天送她上學，努力滿足她所有的物質需求，我竭力讓她過得比之前更好更好，我由衷地希望她過得開心，而她也不負所望，毫不吝嗇笑容。
可每當晚上我聽到小玫瑰的抽泣時，我的心也忍不住抽痛，眼淚也跟著一滴一滴地滴下來。在我面前強裝快樂滿足的小玫瑰，其實還是無法接受與媽媽分離的事實吧……是不是不管我怎麼努力，她都只會想著媽媽，走不出過去呢？
後來，我實在看不下去小玫瑰每晚以淚洗面，帶著小玫瑰搬進了另一處的物業，雖然我並沒有賣掉舊居，但我也沒有再帶小玫瑰回去。新的居所，新的生活，我相信，時間會為小玫瑰撫平傷口。
自從玫瑰上了高中之後，我的生活就又清閒下來了。
我不再每天接送玫瑰，基於對她的信任，在她的成長過程中我也沒有多加嚴厲的管束，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去。轉眼間，小玫瑰長成了亭亭玉立的玫瑰，而我成了已屆暮年的頹敗之花。
「我回來了！」
坐在陽台的搖椅上閉目養神的我朝門口的方向看了看，正好就看見了玫瑰手上的蛋糕盒，我記得很清楚，那就是當年當天，我買回家給小玫瑰吃的玫瑰蛋糕。
我試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可以說什麼。多年來，我對於小玫瑰的媽媽閉口不提，帶著小玫瑰出席她媽媽的喪禮之後，我就一直逃避這個問題。小玫瑰也似乎懂了我的難處，這麼多年來都沒有提過要回去舊居看看，甚至再也沒有踏足那一區。
可是，今天的玫瑰，反常地去了舊居，還帶了於我而言一點象征離別的玫瑰蛋糕。我生氣嗎？不。我傷心嗎？也不。我只是一直拿不準，玫瑰到底走出來了沒有，她會因為回去了一趟，就又回到當年每晚以淚洗面的狀態嗎？我不確定。
「媽，怎麼在發呆，來吃玫瑰蛋糕吧」
我的雙眼酸酸的，澀澀的，也許是喜悅，也許是感動，也許是心疼玫瑰。我從未要求玫瑰稱我為媽媽，也從未期待過我能取代她媽媽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她名義上是我的半個女兒，但從我開始照顧她的那一天起，我就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我一直、對於象征大於意義的稱呼沒有什麼執著，我相信就算她這一輩子都叫我謝姨，我也不會有什麼意見。但在聽到她改稱的那一瞬間，我還是止不住我的眼淚和心裡的喜悅，我一邊唾棄自己不爭氣，一邊慶幸在我有生之年還是等到了這一天。
玫瑰，明明如此的柔弱，卻總愛故作堅強，令我心疼不已。這麼多年來，我早已分不清，到底是我想逃避，還是我怕觸及玫瑰的傷心處。
也許從來都不提及，只是因為我懦弱，不敢面對悲傷，不敢面對在我面前強顏歡笑，在夜裡卻以淚洗面的玫瑰。
但我想，在這一刻，玫瑰已經盛放，她的柔弱留在了過去，綻放飄香的玫瑰，懂得用銳刺保護自己，也懂得用絨毛安撫自己。這時的她，已經能夠獨立面對生離死別了。
這樣，就算我慢慢老去，日落黃昏，走到生命的盡頭，也安心了……
Instagram : im.cingcyun
更多作品……盡在〈清川隨筆〉
ns 172.69.7.27da2
and then Add to home sc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