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襯托滂沱大雨，早晨的街道，百姓紛紛避入屋內，出現難能空無一人的景象。公爵無意欣賞，他在馬車上硬吞了些麵餅，剩下的燻肉與乳酪則交給管家巴瑞代勞。
馬車駛過築在礁岩上的長橋，並經過聖泉花園側門，來到能眺望海景的柳葉形廣場。國家圖書館建造於廣場盡頭，一半與山壁連結。
高聳的台階頂端，首位王國魔法師與他十二位學徒的石像撐起屋簷。寬闊巨大的門楣上，雕刻奧特洛所有家族的徽紋拼成一幅壁畫。羅倫斯與巴瑞踩上灰白石階，第一眼先注意到檐廊下肩披紅袍，手持方盾與長矛的黯甲侍衛。他們盔甲邊緣閃爍銀線，盾牌上繪製青瞳鳳凰喚醒草木萌生的徽紋。
「是鐵驍騎。」羅倫斯低聲向巴瑞說道。希爾飛城內鐵驍騎所在之處，必有王族。追溯他們的歷史，比聖諭劍士更早，也是首批對抗卓勒努特的戰士，守護希爾飛並殲滅其仇敵是他們存在的唯一目的。
輾轉千百年，如今成員多為受封騎士或貴族子嗣，並再經歷嚴苛訓練，成為王座前的守護者。他們的盔甲皆由精鋼鑄造，塗上黑漆，並依功勳分別層級。釉黑為底，銀邊勾勒盔甲者，是御前鐵驍騎，負責守護王位繼承人。
公爵剛踏上頂層台階，鐵甲驍騎迎面而來。他們與星辰騎士亦同，無須在其他貴族前拋頭露面。封閉的頭盔上，只露出兩條窺孔，騎士的聲音聽來濁又沉，並帶有空氣摩擦金屬的聲響：「康諾殿下在內，請卸下短兵。若無獲王子邀請，不得進入頂樓閱書閣。」
「原來是康諾殿下。」羅倫斯解開劍帶說道：「可否向殿下轉達，羅倫斯．繆芙茲向他問安。」
「收到，繆芙茲大人。」鐵驍騎接下武器，身子側移讓路給公爵。
國家圖書館不開放予平民百姓，學者入內亦需貴族以親筆信函同意，因此大廳內含館員的人數寥若晨星。巴瑞走到曲面石雕櫃台前，取出家徽印鑑向館員說道：「這位是鳶翼城公爵，羅倫斯．繆芙茲大人，請為我們帶路。」
館員聽聞，倉促從櫃檯繞出說道：「繆芙茲大人，我將伴隨您。」年輕的圖書館員柔亮的頭髮與纖細身段，看似是哪家貴族的第三代。
他帶領羅倫斯與巴瑞從櫃檯右方拱門進入，紙張與皮革的氣息在踏入門後立刻湧進鼻腔。接著見陽光從建築物中央的玻璃屋頂灑落，並經由各角度的鏡面反射，使館中明亮得毫無陰影。
主從二人眼前，一排排紫檀木書櫃似大軍包圍數列長桌，僅有三五名學者在座位上研讀。這裡非常安靜，連翻頁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繆芙茲大人要找尋哪一類的書籍？我可以協助您。」年輕的館員握著雙手詢問。
「大人想找關於魚人的書籍。」巴瑞答說。
「是戰爭歷史嗎？還是學者的研究？」
「我要魚人當時留下的資料。」羅倫斯雙手收於後背說道。
「繆芙茲大人……，非常抱歉，閱讀那些資料……，必須經過王族同意。」館員深怕得罪公爵，慌張解釋。
「哪時候開始的規定？」羅倫斯揚眉問道。
「頒佈兩年左右，由於平時鮮少人找那些卷軸書冊，因此我們都以口頭告知。」
「原因是？」
「當時有學者擅自將資料攜出……，陛下得知後下達禁令。」
「什麼書不能讓繆芙茲大人讀？」王子的聲音在館中顯得格外宏亮，連埋在書堆中的學者都仰頭查看。
羅倫斯見康諾率領八名驍騎由後方走來，立即轉身行禮：「日安，殿下。」
「親愛的兄弟，一聽見你來，正在查閱的資料都變得不重要。」康諾說道。
見著康諾，羅倫斯馬上想到鳶翼城遭入侵的事，或許王子能成為增兵的助力：「打擾您，我非常抱歉。」
「別顧及禮數，陪我到外頭走走。」康諾似乎讀出羅倫斯的心思主動邀請道。
兩人換至圖書館北側檐廊的長椅上，他們面前小花園內的噴泉在太陽雨中依然運行，水花將散落漂浮的花瓣推出池外。鐵驍騎與他倆相距一段，看守檐廊前後。
「我有收到消息，叛賊闖入你家城堡，將通緝犯劫走。」康諾視線對向噴泉說道：「我們會派人去西境追捕，也會要魏勒侯爵負責。但聽聞妳女兒施行領地責權，因此你們家必須負擔這次王國出兵的損耗成本，當然這部分也可以私底下向魏勒家追討。」
「殿下，我們會負起該負的責任。但這次所發生的另一隱憂，不得不讓我們重視。」銀幣能搞定的都算小事，羅倫斯向王子繼續講道：「普頓萊斯地域遼闊，雖然每年守備軍都有固定招募與發配的名額，但撇除他們的專職，維持各區治安及城堡防禦的人手始終不足。」
「不足嗎？我看回報，御察士認為是紀律與兵力調度問題才讓入侵者劫囚成功。況且竊賊也不是關在地牢，而是在城堡內一處小木屋。」康諾說：「我知道你厭惡御察士，但他們畢竟為國家受任，有權也有能力調查事由。我們必須先釐清原因，倘若事實如你所述，這個問題才能進入會議討論。」
什麼紀律問題、調度問題？意思是克里斯或喬達師傅會被停職調查，那誰來帶領守備軍？卡拉還是星辰騎士，況且如今他們還有餘裕嗎？公爵設想最壞的可能提道：「殿下還記得我之前提到家族遭遇刺客之事？」
「我知道你擔心入侵者會外傳城堡防禦的弱點，加上守備軍目前可能無人率領。而你重視的問題又得經過繁瑣漫長的程序才能解決。所以只要王國的增援延後一日，鳶翼城的危險就多一日。」康諾洞悉羅倫斯的困境道。
「稍早我和親王討論，由於颱風即將登陸普頓萊斯，退防的月戟艦隊能暫時紓解兵力短缺，但等颱風過後，艦隊整備離開，城內的危機依然無解。」
康諾伸手撫摸腮鬍思量道：「或許，里昂可以暫時解決這問題。因為他的艦隊是後來增配，屬於月戟艦隊的擴充兵力。由他率領人馬進駐鳶翼城，直至御察士查明真相後再歸隊。」最後一句話，康諾加重語氣強調。
「有王子鎮守，不僅增加兵力，更能穩定軍心。殿下，我不知該如何感激。」一句話卸除羅倫斯心中不少窘困。他預想到，卡拉必會接待里昂王子而長時間待在他身旁，王子的護衛可以一併保護她。布萊克則有星辰騎士做伴，如果他們跟隨卡拉，那守衛的陣容將非常完美。至於夏格那，反而是他最不用操心的孩子，他本身便是不錯的戰士，知道如何求生。
「別忘記我的但書，我們還是得遵守法律。」康諾一手搭上羅倫斯肩上提道：「我最多只能幫你把肩上的重任分擔些。除了這件事外，我看館員回絕你，是因為要找禁止查覽的書籍吧？」
羅倫斯取出蠟封的信紙呈給康諾說：「我兒子從刺客的武器上尋獲蛛絲馬跡，我想確認看看。」
「從前父王與老師們和我講述歷史時，都會亮出這個徽紋。跟我來吧，我帶你去收藏禁書的庫房。」康諾端詳信紙起身說道。
如同鳶翼城，不能見天日的事物，都藏在地窖裡。年輕的館員點著燭燈領路，羅倫斯與康諾走入地下三層的岩窟中，鐵甲護衛也在身後持火炬照明。
一把長過手掌的鑰匙，打開岩窟深處，橢圓拱門上的大型銅鎖。年輕館員吃力地搬下鎖頭置於地面，接著鏗鏗鏘鏘將鬆開的鐵鍊拉開。最後費盡全力，用背出力推，緩慢地把鋼鑄的門推出讓人能側身擠進的開口。康諾身後兩名驍騎，上前幫忙把門再拉開些，讓王子與公爵依序進入。
「或許這道重門也是他們不想讓你進來的原因。這邊保存了千年前魚人留下的所有文獻。」康諾說道。他們在燭燈照耀下，見木架上整齊排放的竹簡、卷軸與用繩子串起的羊皮冊。因為沒有書皮，因此書本皆以平放堆疊。
羅倫斯隨手拿起卷軸，敞開小心瀏覽，他進來時並未嗅到一絲潮濕或發霉的味道，推測庫房應有定期清潔除蟲並保持乾燥。
他以前曾在亞曼埃爾見過，魚人的文字多半從物體外型演變而來，單字尚屬好認，但一列象形組成的句子，要讀懂意思就不是那麼容易。何況據說有些字是用來假借其他意思，與奧特洛的字母拼字，差異甚大。
從涅皇時期就不允許百姓使用魚人文字、圖畫，翻譯文本，更禁止他們收藏書冊。現在所讀到的記載，皆是透過奧特洛文字流傳。康諾順手翻起書本說：「王族必須知己知彼，我們有權力與義務比人民獲得更多知識。」
羅倫斯發聲回應，此時無需也不適當表達更多見解。他思索著該從何找起時，望見層架頂上，擺放一列折起的羊皮紙。
公爵墊腳以雙手將皮紙捧下，第一份是奧特洛大陸的地圖，剛好從普頓萊斯半島向東繪至希爾飛城。當時每個地方都還是部落，魚人用數棟茅草屋的圖案表示。
「這裡與你兒子描繪的圖案一模一樣。」康諾手中持著蠟封信紙，見公爵攤開的皮紙角落，出現相同的徽紋說道。
是的，一模一樣。羅倫斯腦中豁然浮現出昔日在亞曼埃爾，他與堂兄迷失在荒漠深谷中，碰見遇難的旅隊。鮮血的氣味在陽光曝曬下，濃厚並參著腐臭，那令人尚未接近就想退避繞行。
聽堂兄說是一個奇妙的感覺，牽引他走去。原本以為那是遭逢盜賊襲擊，將財物搜刮一空後順勢滅口。但首先見到的旅隊成員，兩腿倒吊在十字路牌上，他遭人開腸剖肚，並將斷頭放在屍體胯上。
兩人當下立即決定避開路牌，卻見後頭地面滿是殘肢斷臂，血泊一窪窪尚未凝固。而最令他們驚駭的是，路中央有座三角形小山，以靛藍髮色的首級做頂，水藍髮色的人頭為支柱和底，那是用數十名魚人頭顱堆出來的。上方人頭流下的血，還將下方人頭的髮色染為紫褐色。
羅倫斯與堂兄未曾見過如此兇殘的畫面，他們正想離開，卻聽見一旁翻倒的馬車下，傳來孩童的哭聲。
哭聲使他們從恐懼中恢復冷靜，並循著位置，找到翻倒的馬車。他們小心推開車廂，見背部遭劈開的女人用身體護住底下的孩童，那就是羅倫斯初次遇到兒子們。
魚人即使在這裡一樣是眾所仇視的對象嗎？當時尚未歷經沙場的羅倫斯不禁駭然，並嘗試讓大腦遺忘這些事。就連當布萊克問起時，他都僅用強盜襲擊簡略帶過，完全不想讓那個畫面再次出現。
那種屠殺，儼然是場報復，帶著與法里尤斯不相上下的仇恨，彷彿千百年都難以抹滅，這令他不禁將襲擊兒子們的刺客和武器聯想在一塊兒。
他曾聽聞侍者們私底下叫喚兒子為黑髮王子，自己心底也多少認定布萊克就是卓勒努特的後代。可試問為何為數稀少的魚人，要攻擊自己的王子呢？難道如丈人所言，他們認為養子就像叛徒一樣嗎？
「殿下，您認為什麼理由會使魚人攻擊同族？」羅倫斯必須藉由擁有魚人知識的王族，來找尋可用的線索。
「不外乎和我們一樣，背叛。」康諾目光閃爍異色答道：「你有想過為何史書上的魚人之王在西境半島給法里尤斯擊敗後，還能在東方將奧特洛打得節節退敗？」
見羅倫斯神色茫然，康諾繼續說道：「這件事沒有讓世人知道，因為東西境各有一位龍王。侵略大陸對他們而言，是場稱帝競賽。西境的弟弟召喚巨龍，東境的哥哥不想輸掉皇位，因此先將最大的對手擊敗。但接下來故事轉折和書裡寫的一樣。現在回頭來問，如果你是弟弟的遺族，你最想復仇的對象是誰？或許也無須把問題想得太遠，單純以魚人競爭好鬥的性情來想。我認為應該如同在子宮中的虎鯊，不將手足吞蝕殆盡，就無法生存。」
「屹今奧特洛只出現布萊克一人，可能是我們所謂的純種魚人，這即是他族人數量稀少的原因嗎？」公爵恍然大悟道。
「不無可能，這件事也讓我們不得不重視，在亞曼埃爾，是否有卓勒努特的勢力正蠢蠢欲動？」康諾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他目光中夾帶質問向羅倫斯說道：「你確定要繼續私下調查嗎？以我的角度來看，恐怕有必要讓父王與眾臣們知道。」
羅倫斯心中尚有顧慮，可他很快想到，補強鳶翼城的守備，必須引起阿特諾拉陛下與群臣們正視問題：「我沒預料將家事在眾臣會議上攤開，但這會成為契機。」
「沒錯，我的兄弟，甚至無需御察士，那便能成為鳶翼城增援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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