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府的馬車在朝鸞里上轆轆而過,一眾武生退開兩旁。這一刻,我心底裡又懊惱起來。沒多少天前,我亦是如此坐著平寧公府的車來到翰文閣,雖說文舉人有不少是已投到達官貴人門下作幕僚的,且當天遠表舅自己也是要來報到的,不至於過分招搖,可是我並沒有忘記那位馮侍郎曖昧的眼神,仿佛我是使了甚麼手段高攀上了麓華府似的。如今淳于府的車驅開了來報到的武舉人,在翰文閣對面的辰冑練場那座堪比城樓的門前停下之際,淳于素行竟還掀開車簾來與我道別,我旋即感到無數異樣的目光。在眾多羨慕的目光中,獨獨感覺到一縷彷似在食花生一般的視線,順著這無甚溫度的方向看去,剛好迎上那張帶疤的,冷峻而絕塵的俊臉。他仍舊戴著笠帽,只是從我這角度,剛好能從風吹起的縫隙中看到他那對挑起的眉,也讀懂了他那一只漆黑如墨的眼瞳中隱含的戲謔意味,那薄而紅潤的唇角微微勾起,像是毫不在乎⋯⋯ 這位那須公子,總像在有意無意地看我,卻總看得我渾身不自在。說他是對我另眼相看?可他整副神態分明就事不關己;若說他似在輕慢我?又難解釋那絲好奇的審視。他忽然向我努努嘴角,在示意甚麼,然後翩然轉身進了練場。
我這才想起,素行還在我身後,遂回身:「謝謝你,你趕快進宮吧。」
「要我來接你嗎?」他忽然道。
「不,不用!」我連忙揮手:「已經夠招搖了⋯⋯況且,我今天要回大哥那裡。」
素行伸出手把甚麼東西遞了過來,我下意識伸手去接:「這是我府令牌,照兒喜歡你,你日後多來玩,沒人會攔你。」
我啞然失笑。我若要去看照兒,他一聲令下,正經通報也是無人會阻攔我的,要這令牌作甚?
「素行,這⋯⋯」
他瀟灑一笑,退回簾內:「走吧喬叔。」馬車開動,我的手還懸在半空中。
仍呆立著,聽到身後一爽朗的聲音急喊:「嘩!煞!煞煞煞!停下!小榷小心!」
回頭,哇煞在我臉上噴了一臉水:「韶衷!你走這麼近幹嘛!」
「我⋯⋯我喊了讓牠『煞』的呀!牠沒管我,一見到你就要奔來,我也沒法子。」他聳肩無奈道。
「早告訴你不要替牠起這個荒唐的名字。」
韶衷下了馬想把哇煞拉走,牠卻一邊噴鼻表示不滿,一邊往我身上蹭。我拍拍牠的前肩:「你老實一點。」便邁開腳步和韶衷並行。
「子躍呢?好像進帝都以來都沒見你遛過牠?」
「嗯⋯⋯我自己也懵了,也不曉得憑甚麼一直在坐馬車。」
「⋯⋯」韶衷慎重地觀察著我的神色:「你在淳于府過得好嗎?」
「挺好,別擔心。」我輕柔一笑帶過。
「廢話。你有哪一次會說有事需要我擔心?卻有哪一次我能不擔心?」
「韶衷,你又來了。」我沉下臉。
「我懂!你要自己面對!」他又生氣了。這人⋯⋯累不累啊!他不累我累啊!
「韶衷你別這樣,我是真的很好,今天還是素行親自送我來的。」
「越是這樣越得提防!」
「我知道,提防著呢。先別說這些,你從姜府有否打聽出有關武會試的詳情?你知道的,我最怕擠,等會兒不太願意往台前擠去。」
我們把哇煞置在厩房,進了練場,在邊上站著。場內陸陸續續地進了各準考生和各自的隨從,兄弟,甚至有和學藝同門一起來的,甚是熱鬧。
辰冑練場是一四方大廣場,四面用白磚砌牆身圍著,還設有城樓和角樓,入口處是一正規城門。據素行剛才所說,此地一般日子一天十二時辰中,由朱雀禁衛軍和青龍、白虎的宮兵親衛們練武之用。玄武京畿軍在帝都北門外設有大教場,除了軍將們即興比武外,玄武軍甚少駐足此地。像今天武舉人齊集於此的日子,為免有人混水摸魚製造混亂,場中駐滿了丹紅甲冑的朱雀衛,威風颯爽,剎是好看。
為了籌備武會試,場中已經設了中央高台,和三方圍著的觀戰台。向著皇城那一面,搭起了一個比戰台高,且和另外三方不一樣,足有三層樓高的觀戰台。下首第一層安置了大銅鑼,中層拉起了薄紗隱隱遮擋了內邊觀眾席,而最上方放了幾把椅子,最中間的一把是最寬大的,估摸能並坐三人的椅子。玄黑的椅身,燦金的椅柄和椅腳,上面刻有複雜雕紋,距離得太遠了我不太看得清。
「欸,韶衷,那柄可是供帝王坐的⋯⋯」我微頓,這國度非是以龍為尊,那該不是稱做「龍椅」吧,也不知叫甚麼才好,馬虎配個詞道:「是帝王的寶座?才初選而已,今上會親來麼?」
「那是從長安殿偏殿明安堂挪過來的『五獸座』,是太子專座,是屆武會試由太子殿下主持,是以沒挪聖上的『瑞獸座』。」
「嗯,就是不知到決賽時今上要坐哪。他要欽點榜首五令,肯定要來的吧?」
「五令是要等文殿試後,一起在傳臚之日欽點的。依今上的作風,便是他到時真的來了,也未必會去和太子爭首座。況且⋯⋯」韶衷俯到我耳旁竊竊道:「今上是個看賽痴,他大概更寧願躲在一旁全心全意看比賽,吃吃米花喝喝酒,不樂意坐到那裡受幾百雙眼睛注視,受諸多束縛。你是不知道,我有位二代表親的兄長是白虎衛,聽說他們兵衛間時有友誼賽,很多時都會看見今上的身影在練場附近出現,卻鮮有通報,也不見身後有宦侍們和禁衛們相隨,不知他到底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的。今上對這兒熟悉得很呢!」
我想像著這位愛看比賽的皇帝隱身在人叢中大吼打氣、鎚頭頓足的模樣,忍俊不禁:「說起來,我倒是聽說了,本屆選拔賽制是新訂的,是今上自個兒弄出來的一套賽制?」
「是的,我們這位皇帝老爺也真能想。」
「願聞其詳。」
原來的武會試的戰鬥試是以單敗淘汰賽制進行的。像我這些中學大學時期都有參與球隊的人一般都知道,單敗淘汰賽制確實有一定弊端。它之所以自古至今仍舊廣泛被採用,是因為這是一個能夠快速處理大量賽事的方法。可是,這賽制下,很多時候令參賽者越到後期比賽的頻率越發增多,反倒影響了接近決賽時的發揮和水準。而最關鍵的是,單敗淘汰制會有一定可能性令實力很強的參賽者在早期被淘汰了出去。是以在地球各國,很多比賽都出現了種子隊的情況,就是預先辨別出有一定潛力的隊伍,放在不同的賽事當中。然,會試眾舉人來自不同地方,難以憑不同地方官僚的描述斷定各人的潛力,是以一直沿用抽籤制。
由於今上是位看賽痴,自攝政以來他一直想要改善舊賽制,使戰鬥試能測試出考生真正的實力。直到今科,他登基後的第一次科舉,他終於制訂了新賽制,今天正式頒佈。韶衷近水樓台,理所當然已聽說了。我乍聽,覺得當今皇帝果然是妙人。應考之武舉人一共四十八人,將分成八組,每組六人。用術語來說,就是初選時以「單循環制」在每小組中算出首兩名晉級,這晉級的十六人便將是武進士,能進行次輪戰鬥試,以及登入長安殿應戰略試。次輪戰鬥試是以「雙敗淘汰制」進行,初選晉級的小組第一名會抽出另一位小組第二名的進士比試,以確保水準的平均性。我從前就一直很喜歡雙敗淘汰賽制,覺得那是不會一下子消磨掉人的士氣的方法,還有可能敗了一場後越戰越勇最後勝出也未可知。所以,我忽然對這次戰鬥試有了一直以來都沒有的期待。也不是說我很有信心能晉級,只是覺得便是初選便被淘汰了,這會試也該有些看頭啊!
「最後奪得首甲的,未必是戰鬥試中排首五的人吧?韶衷,你緊張嗎?」我一直知道他武藝超群,但戰略方面,他另有先生教授,我雖時會和他討論,可他的根基打得有多深厚我實在不得而知。
「的確,戰鬥和戰略佔相同比重,排行首五也不一定能奪五令啊!不過五令以外的十一人,也算是考上了次甲進士,也不差了。小榷,你呢?有信心嗎?」
「我本來只是來陪你,鬧著玩兒的,倒沒有太大的勝負心,盡力吧。」
「你莫要初選就被轟了出去啊!要真那樣也太對不起你乾爹了吧!」
我吐吐舌,還未及辯駁,忽見城牆下出現了兩朶星狀玄黑綢鑲金邊的華蓋,一紅腰帶束著黑蟒袍,長身玉立之人為首, 後面跟著兩行約十來個穿戴乾淨利落一色一樣的宦侍官,再來是十來位朱色和白色甲冑的衛兵,迤邐而行。不知是誰家官爺少爺先認出了,開始下跪高呼:「太子殿下萬福安泰!」
隨後,更多人跟著一同下跪,韶衷怕我失了禮數,也忙不迭扯了我一把,下跪齊喊:「太子殿下萬福安泰!」
我忍不住抬頭看,望見太子緩緩登上台階,一步一頓,好似怕自己會絆倒似的認真爬階。我們本來就站在靠南面的城牆處,與主觀禮席隔得有點遠,不能看清這看男子的容貌。只覺他踽踽獨行,散發出一身冷冽的氣質。他微微側目,銳利的目光自清麗的丹鳳眼中激射而出,明明沒有在看誰,我卻彷佛感到一把寒霜似的細刺防不勝防地針得我全身一陣哆嗦。
「怎麼啦?」韶衷低聲問。
「不知道⋯⋯大概是感受到天子之氣的威力。」我納悶道。
「別亂說,小心被人聽了去。」
「哦⋯⋯」是啊,他是太子,不是天子。我喃喃道:「不知為何,這位,好像自帶著點煞氣?」
「你誇張了吧!?不過我倒是有聽說過,太子殿下性情孤辟,不太會笑。」
太子終於登上了最高層上,在五獸座前回轉身來,與他氣質一樣清冽的聲音響起:「諸位請起。今天只是排試之日,本來沒甚麼重大儀式,本宮不過是來看看眾卿的情況,安排的事宜,還是由秦侍郎統籌便可。」說畢,他便坐下了。五獸座上方本就設了綢繖,也沒甚麼要張羅的,而且他身後隨來的人不少,宦侍隨即服侍起他來,斟茶的墊背墊的遞湯捂子的蓋膝毯子的,猶如在自己宮中一樣,倒是搞得大家一臉茫然,陸陸續續自個自的站起身來,完全沒有跪下之時那甚有氣勢的觀感。那位站在下首的秦侍郎顯得六神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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