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總會遇上幾個能令自己心動的人,卻因陰差陽錯有緣無份諸般藉口最後無法在一起。
比方說承風,我上輩子最愛的便是他,愛得痛徹心肺!可是命運安排我倆遇上的時間卻錯了⋯⋯錯誤已凝固,而愛也凝固在當時轉身離開那刻。
韶衷他⋯⋯愛我。面對他對我的關懷,投來的熾熱眼神,我怎能無動於衷?然而,每一次和他爭吵過後,都像用盡氣力般疲累。我知,這並不是他的錯,錯的是我,因害怕而總推他在心門外,才導致後來信任瓦解。
素行說他心悅我,我也明白他對我是憐惜的,像在呵護幼小一般。可我雖然心動,喜歡他如沐春風的隨和,偶爾也會享受受保護的感覺,卻總有許多計較。說到底,我說他不願為我放棄朝堂,我何嘗願意為他放棄自由?
我想找的那個人,當能保護我卻也能讓我繼續做我自己,能默默給我溫暖而不會每每把我又焚燒又擲碎。我這身雖然只是妙齡少女,我魂卻非是⋯⋯對轟烈的愛情,我已不存有幻想,只想追求細水長流的安逸,不行嗎?
想著想著,我竟不自覺走到了疏影居門外。
我一手提著個酒埕,另一只手拖著剛狂舞過的長鞭,立在徹的門外,想敲門,卻為自己只得兩隻手而惆悵⋯⋯呆立半晌,我把額頭頂在木門上,神思恍惚地嚷:「喂!那須徹!開門呀⋯⋯我失戀了,你陪陪我⋯陪我說說話⋯⋯」
木門打開之際,我失去重心,向前跌進一個厚實的肩膀中。徹連忙把我扶穩,劈頭就問:「噢,你戀過了嗎?我怎地不知?」
對他這般戲謔的口吻,我已習以為常,也不生氣,只是傻傻地抱怨:「不許笑我。」
他把我拽進房內靠在暖榻上,柔聲問:「喝多少了?」
我拎起酒埕放到几上,回道:「就只這一埕,還未喝完呢!」
「這埕子少說也有二十斤!若你把它喝完了,豈還能清醒著?」徹的眼睛瞇了瞇,嘀咕道:「不過看你如今也不太清醒。」
他挪開我放在埕口的手,往裡邊瞄了眼。
我悠悠忽忽地說:「徹⋯⋯我其實沒喝許多,『醉』其實不過是一個能反映內心的形態吧?我心裡想要大醉一場,便是只喝一碗,也是能任由自己『醉』的。你看我現在懵懵的,只是我放任情緒的結果。其實我清醒著呢⋯⋯」
聽罷,他找來兩只大碗在我對面坐下,道:「好吧,你想醉,那我奉陪,與你再喝一場!」
他把酒倒進碗中,酒香四溢,酒色如通透的堇青石,湛藍如海洋。他奇問:「這是甚麼酒?竟有如此顏色?」
「不過是齊賢館的『流川之滴』。年末我病剛癒時,今上免了我許多工作,我閒來無事便把園中的靛綰花浸泡進去。小時候曾見父親這樣做,這些年來我每年都會泡一兩埕,入口味澀,過後回甘,是很耐人尋味的體驗。不過靛綰花始終是藥草,少用能提升抵抗力,用多了卻是有害無益,所以不能多製。」
徹拿起碗輕嚐一口,道:「確是苦澀。」
我端起碗和他的輕碰了下,二人乾盡。我笑說:「老規矩,先乾三碗,之後各自隨意。」
他慵懶的笑意蕩開,道:「你方才已喝下了小半埕,如今當真要一氣連下三碗?」
「別廢話!替我滿上⋯⋯」
他搖搖頭,卻任由我隨性而為。三碗過後,他感受著那回甘之味,興味盎然問:「這酒味確實難討大眾歡喜,但也該有人懂得欣賞。你可曾替它想過名字?」
「酒本來不是我釀的,不過是後期加工,還要取名字?這不是喧賓奪主嗎?」我看著寶藍色的瓊漿,腦海飄飄然的胡言亂語:「要不就在原有的酒名上加上個甚麼形容詞好了,嗯⋯⋯像是『流川之滴—中毒版』這樣的。」
徹忍俊不禁。他歡懷而笑的時候,實在迷人。但聽他說:「我的三嬸母平常也會釀酒,一般都是釀來自己家裡人和親友喝的,那酒從不曾取名字。若以我嬸母的酒加工,那你便可替它取個好一些的名字了?」
他再倒酒之時,我望著碗中的藍液在燭光映照下閃著光芒,因為光暗的陰影,碗中呈現出深淺色,有感而發:「那便叫『堇青淚』,如何?」
徹好奇問:「堇青?甚麼意思?」
「堇青石是我從前很喜歡的一種深藍偏紫色的礦物,在陽光照射下轉動堇青石的角度,能見到它顏色的變換。聞說古時的人能用它來辨別方向。」
他略有所悟:「從前⋯⋯是指『那裡』嗎?這個國度沒有這種礦物?」
「是沒遇到過,也不能斷然說沒有。不過就算有,也未必一定是同名。」我歪頭問:「『堇青淚』會否聽起來太苦澀了些?」
他粲然一笑說:「這酒嚐來本就苦澀。這個名字取得不錯。」拿起碗他便再倒入腸。
我也再乾掉一碗後,視線有些搖晃,只覺他近在咫尺,忍不住打量他的容顏,呢喃道:「徹,說說你的事情唄?我的事你差不多都知道了,可是你的事情我卻無甚頭緒,好似知道些大概,又觸不到真實⋯⋯」我伸出手,用指尖輕撫他臉上的長疤,輕問:「你為何要易容?」
他一瞬間有點錯愕,很快便回復過來,把我的手抓下來後,輕描淡寫道:「我的臉太好看,不想惹桃花。」
「哧!」我輕嗤一聲,回說:「你只劃這麼一道痕在臉上,又沒毀容,這樣一樣惹桃花好不好?」
「我沒覺得我很惹桃花。」他睨視我,嘴角微挑,笑吟吟道。
大概是因為酒的原故,我有些管不住嘴:「那是因為你的臉太冷,根本不關這一條疤的事。你這樣也好看。只是⋯⋯」我緊盯著他眼睛上覆著的黑革布:「你的眼睛也是佯傷的吧?如此遮住,不辛苦嗎?」
「我從未說過眼睛受傷了,何來佯傷之說?」他端起酒碗再乾盡。
覺得他有點耍賴,我悻悻的,無言以對。
他淡淡解釋:「我幾歲大時,初到三叔家裡住,那陣子特別怕黑,總感覺黑暗中會遭到歹人伏擊⋯⋯當時我特別黏人,尤其是阿泥⋯⋯可是阿泥說,母親為護我而死,她的死不是為了成就一個膽怯軟弱的兒子的。後來嬸母告訴我,她們族裡有些專門晚間出動的獵人,為了確保能夜間視物,便用革布覆蓋著一只眼睛,在沒有燈光之時方會脫下。從此我便把眼睛蒙住了。這只眼睛,在夜裡的確對光線敏感許多。」
我恍然大悟。記得小時候我也曾疑惑過為甚麼海盜片中所見的海盜,總是蓋著一只眼睛,難道說當海盜的都特別容易失去眼睛嗎?當時便曾聽人解釋說,長期遮擋眼睛是為了突襲敵方船艙時,那只鮮見陽光的眼能迅速適應艙內的黑暗。很多時候海盜們一衝進船艙便會遇上敵人,若果不能瞬間調適,在進入漆黑的瞬間興許便會被人捅上一刀而斃命!
思緒遊走⋯⋯幻想著眼前的徹還只是一個六七歲的孩童,被逼著當海盜的情景,心中忽然湧上憐惜。不知道他兒時都經歷過甚麼⋯⋯他的母親,為了護他而死⋯⋯和我母親一樣,也是被燒死的。他沒有流離失所,沒有逃亡,卻在一個極其複雜的家中成長⋯⋯他有哥哥,有妹妹,可是,為何總覺得他那麼孤單呢?
忽然眼前冒上一重水氣,沾濕了雙頰。趁著他把酒碗遞來,我接過飲盡,順勢用衣袖把淚痕抹去。
「青羽⋯⋯你不介意我這樣叫你吧?」此刻的他,眼角眉梢透出無限溫潤。
「叫我阿藍吧,我好久沒聽過別人這樣叫我了。」我低語。
「好吧,阿藍⋯⋯」他沉聲道:「我要離開帝都了。」
猝不及妨,我錯愕地瞪著他,又氣又痛,不由自主問:「為甚麼!為甚麼連你都要離開我?」
韶衷和我已無法回到從前,和素行坦白後大概也只會漸行漸遠,如今,竟連最了解我的人都要離開了嗎?
等等!最⋯⋯最了解我⋯⋯的人?
我心一動,為這個自動冒出的想法感到訝異⋯⋯迎視著徹的眸光,心中酸楚,珠淚再次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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