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須徹伸手輕抹我頰上的水珠,然而越抹,我心更痛一分,只覺臉上越來越濕潤⋯⋯他索性雙手托住我的臉,堅定道:「聽我說!我不是離開你,我是要離開星圖。」
他眼中閃爍著的星芒,手心傳來的溫度,帶來了絲絲安慰。我緩緩點頭,用力闔起眼簾,努力接受著這個消息。
「為甚麼?」我沙啞地問。覺著這個姿勢甚是別扭,伸手想把他的掌心挪離我的臉頰。他反手抓住我雙手,我下意識抽了一下沒抽出來,便任由他握著。
「家裡出事了。」他語氣依然淡淡。但是自從去年認識他,便知曉他家中一直潛在些問題。如今既要因此回去,定是出了大事。
果然聽他道:「我跟著三叔父長大,以前我只提起過他吧?其實我還有個二叔。從前他因妒忌我父親,想害他卻沒害成,自己掉了性命。我爺爺忿然之下把二嬸母趕走了,可是誰也不知,原來不久後她竟生下個遺腹子⋯⋯去年我這位堂哥回老家尋仇來了,近來父親開始招架不住,便召我回去保護弟弟。」
他訴說得淡漠,我卻聽得苦澀。甩開他的手便倒酒入碗,遞一碗給他道:「難怪你今晚願陪我同飲這苦杯⋯⋯」
他抿嘴微笑,共我一飲而盡。我替他不值,嗔道:「你的父親不是從你幾歲起就沒再管你嗎?如今家裡出了事,便要求你保護弟弟?憑甚麼?他把你當成甚麼了!?」
「憑他是嫡子,我不過是個狐妖之子。」
「我不許你這樣說。狐又怎麼喇?」聽著他平靜無波的語調,卻覺得他明明就很在意,我心中燃燒著無名慍火。迎著那寂寞的視線,我只想逗他歡喜:「你定是不知道,在我們那裡,書中的狐都是六界美人呀!都能修仙,登天界的。」
「是麼?」他果真提起了興致:「在日本是這樣?」
「嗯⋯⋯不是,我的出身不在日本。但是呢,日本有一種神社叫『稻荷神社』,裡邊確實都供著狐仙啊!況且,日本最負盛名的一位陰陽師,名叫安倍靖明,傳說中他的母親也是狐妖,但他一樣受後世景仰!便是真的狐妖又如何?」
我一直醉薰薰的,想到甚麼說甚麼,也懶得解釋到底我說的那些其實都是甚麼。他也沒在意,一直笑咪咪地聽著。
「可是我母親⋯⋯她說過,她兩生都背負著狐妖媚主的罵名,曾被世人窮追猛打⋯⋯但她真的不是狐,只是犧牲在權力鬥爭之中罷。」
腦海中忽地像是有個抽屜被打開了似的,一個甚麼訊息浮現出來⋯⋯!權力鬥爭中犧牲的狐妖?被世人窮追猛打的日本狐妖?那須出身的天皇寵妃⋯⋯後來回到老家時,被八萬兵士和陰陽師圍死的⋯⋯
莫不是,日本三妖之一,九尾狐玉藻前?
「你母親⋯⋯可是『玉藻前』?」我囁喘問。
「你認識她!」難得見他激動一回。
天呀!居然是從前看朋友打遊戲機時認識的人物⋯⋯我剛才還提到安倍靖明⋯⋯還好他沒多問陰陽師的事⋯⋯不然,知道了他母親是被安倍靖明的直系子孫策劃討伐的話,本來想逗他開心的心意肯定會被弄巧反拙。
「我比你母親要晚生八百多年呢⋯⋯真想不到,居然能和她的兒子在同一個空間喝酒。實在不可思議⋯⋯徹,說說她吧?」
他又回復了一貫的漠然:「可憾我知道她的事情也不多。等你來時,讓阿泥給我們說吧。」
「萬一我不來呢?」
他毫無懸念:「你會來的,很快。」
我猜想他興許知道我將送親之事,也許預計到我方路線,料定能在途中碰上。我若有所思問:「來了,便能找到你嗎?那時你還是『那須徹』嗎?這真是你的名字嗎?」
「母親替我改的名確是『徹』這個字,但是家裡的人都是以母親喊我時的發音叫我的。所以族譜上,的確並不是『徹』。」
我晃著腦袋問:「是てつ(Tetsu)?とうる(Touru)?」
「正是拖雷。」
「還『拖雷』呢!那麼威風!成吉思汗的王子呢!」我手舞足蹈地笑著。
他自然地又重新握著我的手,見我停止揮舞,沒那麼興奮了,問道:「成吉思汗?是甚麼地方?」
「不是地方。人家可是個王呢!他其中一個兒子正是你啊,拖雷王子!」我笑嘻嘻道。
「甚麼王子不王子的,別這樣叫我!」雖然他極力掩飾,我卻聽出他語氣中的一絲冷冽。
「とうる⋯⋯」
他「嗯」了一聲,把酒碗遞給我。
驀地渾身打了一個哆嗦,一把聲音穿透我的靈魂⋯⋯是一把純淨、淒滄、曾經穿越時空的聲音!⋯⋯
我記起來了!當年在萬丈溝,曾有一把女聲一直呢喃著「歸去吧?怎樣歸去啊!」⋯⋯正是那聲音與我的意識產生出吸力,把我引向遊客區外的玄武岩柱的!那,不正是曾在徹的幻影中聽過,他母親的聲音嗎!?
我帶著狐疑問:「徹,你說過你阿泥的名字叫海郎,那你家裡人是否也不是喊他『海郎』?」
「是的,都是跟我母親的發音,他在家裡名叫『卡爾羅』。」
海郎⋯⋯回ろう(Kairo)⋯⋯歸去吧!
霎時心悸。原來當年⋯⋯我和曾經也在恆界的玉藻前,早早已經連繫上。
我怔怔地凝視著他,只覺一切巧合彷似必然,命運當真不可思議。
他被的看得不自在,微微別開了臉。
迷糊放肆間,只覺飄飄然的好不暢快。直到聽見徹的聲音直接從頭頂響起,才發覺我倆正歪歪斜斜地挨在暖榻緣邊,半躺在地上。少說有二十斤的空酒埕滾落在徹的下袍擺⋯⋯我努力拼湊著意識,聽他說話。
「欵⋯⋯有個問題我實在好奇,趁著大家都醉了想問問你。」
「難得你有好奇的事⋯⋯好!你問吧!」頭太重,我不想撐著,索性歪到他身上。
他也不在意,調整了位置讓我躺得舒服些,道:「我曾經以為你和斐皞辰是一對,後來又以為你會和淳于素行在一起。你不是都很喜歡他們嗎?我看他們對你也是極好的,怎麼你不願和他們在一起,回頭卻自傷自憐嚷著失戀了呢?這樣不矯情嗎?」
重提這話題,內心仍是隱隱刺痛。
「這樣叫矯情嗎⋯⋯」
我本來後仰著頭,看見的是他俯視下來,倒轉的臉孔。覺得這個位置太失氣勢,我把身體扭轉過來,與他平視,想強裝平淡:「曾經的過去⋯⋯令我對待感情太過理性⋯⋯可是⋯⋯」平淡卻瓦解了:「理性是一回事,我心裡就是傷心呀!不行嗎!?」
越想,心裡越是淒楚,伸出拳頭便鎚在他胸膛上⋯⋯覺得不解氣,又再打一下⋯⋯一下又一下,不知怎地心裡覺得特別委屈,眼淚便再度滴滴滑落。
他伸手把我雙拳抓住,軟聲問:「那你可以選擇不理性一次試試看,何必為難自己。」
我安靜下來,細想自己「理性」的源頭⋯⋯喃喃問:「如果⋯⋯你心悅一個人,卻因為無法直視自己的過往,無法原諒傷害過你的人,你待如何?」
「他們兩人,誰傷害過你嗎?」
「不是的⋯⋯不是他們。」那是更久遠的人和事了⋯⋯痛,已刻入骨髓⋯⋯我嘆道:「只是,我好像不懂得再去愛一個人了。我的心,就好像缺失了一塊似的。每每面對他們,我都會忍不住去衡量得失。我以為愛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是我卻已忘記該是何樣的呢⋯⋯那敞開心扉的感覺⋯⋯」直視他的眼眸,我幽幽問:「你可明白?」
因距離實在太近,我終是忍不住,一隻手掙脫了他的掌握,趁他不避拉下他的眼罩。被擋著的鳳目似是琉璃反映光華般閃爍,瞳仁因剎那捕光而旋即收縮,像是哪個俏皮的孩童想用網捕捉水中繁星的瞬間⋯⋯我看得痴醉。
他啐了聲,卻未責怪,見我目光離不開他的臉龐,他略現赧色,伸手到我的後腦勺直接按下,我整個人便落入他懷中。
只聽他深沉的聲線自胸膛蕩出:「我不懂。不過我在想,如果我心中藏著一個人,甚至可能這生最愛的便是那個人,卻因這些那些的原因無法和他一起⋯⋯難道從此就喪失了愛別人的權利嗎?」
「她是你的親妹妹,這可不是『這些那些的原因』。」
「我知道⋯⋯那是造化弄人。可是你那位呢?」
「權利自是沒有消失的,但是⋯⋯或許能力是會消失的吧。」
「可是你還是會為別人而哭,證明你的能力也沒消失,只是你自己不願再不顧一切罷了。」
「你在說我?還是你自己?」
我的聲音很輕,不著痕跡的輕。像是羽毛飄落湖面,也擊不起漣漪。
不知他有否聽到我的話,但聽他接上一句無甚關連的話:「你可會為我哭?」
我鄭重回應:「你既說過不是要離開我,我便信你;既相信相逢有日,如今便不是哭的時候。」
「即使我不日便要辭官歸里,你都信我不會離開你?」
一股柔情驟湧心頭,我喁喁道:「我相信有一種感情,不因距離而褪色,重要的是雙方的內心都堅定。從前我閱讀過一位著名日本作家的小說,裡面寫的一句話一直深印在我腦海中⋯⋯『人都在掘井,掘到深處便連在一起。』」
「是愛情?」
認識接近一年,他和我從未談及過感情的話題⋯⋯今夜倒真是稀奇,不只談了,還隱約感覺他言語間透著些許情意,雖不知是否錯覺,卻足以擾亂我的意識,頓覺心頭火花四迸。
「是不止於愛情的、更透徹的感情吧?那種⋯⋯互相需要的感覺⋯⋯」此話從我唇間漏出,我不由得斜斜地抬起頭,深深注視他⋯⋯果真是⋯⋯已經太習慣他的存在了嗎?
半醉半醒間,我撤掉心防:「如果⋯⋯我無法再為甚麼人呯然心動,再理不清甚麼感覺是純粹的愛情,該怎辦?」
他挑起我的下巴,有些疑惑、有些專注,暖暖一笑如春風沐人:「如果我暫時無法放下別人,卻又遇上一個我不想錯過的人,該怎辦?」
這下,我再無法逃避他眸光中的款款情意⋯⋯四目交投,望著望著,便順其自然地吻在一起。此吻由最初的輕點試探,到後來情不自禁地細密綿長地擁吻⋯⋯越吻越深,深得在一片雲霧朦朧間,能聽到自己喘息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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