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須玄海開了一間上等雅間,推開房門,一陣樸雅的楠木香迎面吹來,裡邊還夾集了絲桂花的幽香,濃淡得宜,相托之下,不過於清冽也不流於妖嬈。他挑了個角落坐著,我們進去時偌大的空間中幾乎看不見那一襲黑衣的身影。是因阿蠻敏捷地鑽到了正對大街的閣樓前,才把我的視綫拉到閣樓邊上的他身上。從場上下來,他換了一身藍領黑袍廣袖缝掖,倒是在他那張因疤痕和獨眼罩而顯得凜然如霜的臉上,添了幾分恬靜。然而,真正吸引到我的並非是那如冬日風雪中挺立的身影,而是阿蠻的深藏不露。果然有其主必有其僕,連個侍女的功夫底子也教人摸不清。
「諸位自便,在下剛經過了比試,還在調息中。我已經吩咐了夥計,再過一刻鐘便會上酒菜。」
「那打擾那須公子了。」翔和冬斛旭禮貌回應。我只顧著看他主僕,竟恍了神,忙抱拳回禮。然後以翔為首,我們數人圍坐在餐桌旁,留了主座給那須玄海。
我記得,那須玄海還有個書僮,現下房內卻不見旁人。正想著,便聽那須玄海問阿蠻:「初初呢?怎麼一早上都沒看到他?」
「他⋯⋯早上說身體不舒服了。」
「說吧,你替他瞞著也沒用,反正我最後還是會知道的。這次又去哪裡了?」
「徹公子⋯⋯你別生氣⋯⋯」阿蠻拉扯著他的衣袖撒嬌。
「我本來不生氣,現在倒是有點惱了。妳也不長進一些,每次如此情態有哪次他不是闖禍去?阿蠻,你是想我把你倆趕回去嗎?」
「不⋯⋯不是的。初初他說他查到你的弟媳今天會去星宮山參拜,說要去看看。」
「胡鬧!」
「初初說了,徹公子定會說他胡鬧。但他也說,本來他求你帶他來不就是為了想見你弟媳嗎?他說他不過是實踐所想而已,不算胡鬧。」阿蠻似乎也覺得那位初初所說實在欠缺說服力,越說聲音越少⋯⋯那書僮⋯⋯莫不是瞧上了他的公子的弟媳了吧!?
「你現在馬上去把他抓回客棧去,要是讓他莽莽撞撞的衝撞了貴人,我也救不了他!你找到他就跟他說,這裡是帝都!若想要胡鬧,回家去!」那須玄海該是真的發怒了,寒霜般的語氣不容人反駁。
「是,公子。」領了命,可憐的阿蠻連午飯都未吃便要出發。那須玄海叫住了他:「阿蠻!帶上幾個包子和餃子,找到他和他分了吃,別餓著。」
口硬心軟的主子,怪不的阿蠻怕他卻又如此黏他。
阿蠻離開後,那須玄海側過臉看來,因背著點陽光,他的玄衣上似是散發著點點星光。
「諸位,在下失禮了。我的那個書僮好奇心太盛,實在不知道人在帝都該守甚麼禮儀,我也拿他沒辦法。」
「那裡的話,我看我這位義弟也差不多,他初到帝都便敢大鬧司憲府,是極有潛質闖禍的性格。」我發現翔和別人客套的說話中,總是要牽扯到我⋯⋯
那須玄海那只鳳目掃來,嘴角輕微上揚,似是在取笑,又像是無所謂的樣子,這副模樣看得我心裡不甚痛快。可我還沒來得及給他端一副臭臉,他卻站起來向冬斛旭道:「冬斛公子,近日可有見過月門侯?」
翔俯在我耳邊道:「怪不得他會邀請我們,我剛才就想,他和我們一點關聯都沒有,看來我們是托了冬斛旭的福。」
我不明其中的關係,便聽冬斛旭回道:「近年不過是書信往來。自長舅舅被調往羅舟,實在難以相見。不過我收到消息,說長舅舅被邀往帝都來了,只是還未有空前去拜會。」
那須玄海揚了揚衣擺,在主座坐下了。我看他神色自如,心底暗自驚奇。照理說,雖說翔一無功績二無官職,好歹也是公爵府的少爺。同是武舉人,但冬斛旭對翔也是禮數有加的,相比起來那須玄海似乎對於坐到翔的上位,並沒感到一點不適合。難道他在羅舟是地位顯赫的人嗎?
「冬斛兄若去拜會月門侯時,不知可否帶上在下一道前往?我欠了他一個大人情。若不是他,我根本不會有參加會試的資格。」
一整頓飯下來,我只是聽他兩人聊著會試初選的情況,完全不覺得他們聊的是我本人也有份參與的事情。心裡想著若果韶衷也在,肯定能融入他們的對話,我就不行了⋯⋯我根本連誰是會試及殿試的評審都不知道,原來月門侯被邀到帝都,是作殿試評審來著。
聊著聊著,那須玄海忽然和翔攀談起來,說起羅舟的風土人情,也讚賞平寧公在羅舟的功積。原來當年夷陸之戰之中,納國被逼到幾近燃眉,是因為平寧公被召回星圖後昇任滘風關的守將太窩囊之故。現在鎮關的程晉候爺是是旭的堂舅舅,本來鎮守在新月山脈與東脈交接的月門鎮,確保通往北方戎地的玉壺關沒有遊擊部落侵略,因在夷陸之戰中曾掩護曲將軍順利回國,後來輪功行賞,程晉受封月門侯。因玉壺關一般的騷亂都是些山間搶略之類的小爭執,烈帝便把他調任到羅舟去。
我自顧自吃餃子,吃點心,還吃了久沒嚐到的桂花糕。嚐著桂花味,嗅著桂花香,我對那須玄海的好感度迅速提升了。只見他看著我,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單只鳳目似寒星熠熠,我忍不住問:「你看甚麼?很好笑麼?」
「我有在笑嗎?我沒有吧,我本來就長得如此。」雖說如此,我分明看見他臉部肌肉在忍俊。
「嗤,無聊。」我不欲與他多說,吃飽了退下了餐桌,坐到那須玄海原來在閣樓的位置看大街。房中的香氣在這角落越發濃郁。我環顧四周,找到了掛在樑上的香薰吊爐。奇哉!一般人點薰香都不想香氣散發得過於迅速才是,他怎地把香爐放到窗邊?
腦袋未及替他找理由,一股熱氣自下腹緩緩上升,我微詫異,收斂心神想引這股暖意入經脈之際,聽到那須玄海那低沉澄徹,透著絲慵懶的聲線:「伏茸公子,你剛用過膳,且肉吃了不少,不宜坐到那邊喔。街上風大,小心氣血走岔。」
他這話提醒了我,剛吃飽了周身血液凝於胃腑,實在不宜運氣練功。我只好回席上坐著,只是心底不無驚訝:這香爐裡燃著的是何等優質的藥草,才一彈指便能從丹田聚氣?
翔不明所以,見我沉思,問道:「累嗎?」
「不,那邊⋯⋯嗯⋯⋯風實在有點大。」我眼角瞟向那須玄海,這人似是披著一層外紗似的,神秘兮兮,觀他行為舉子亦實在非凡,如何也不該是一般俗子。
他回視卻不語,似是對我的猜度了然,只微微一笑,不以為然。
冬斛旭見氣氛冷了下來,又見茶都快喝完了,便開口告辭:「那須公子,麓華公子與我還有別的事情,就先走一步了,今天相談甚歡,我們來日再約吧!」
翔也乘機道:「實在打擾那須公子了,這一餐就由我來請客吧,讓我盡一盡地主之儀。」
離開的時候翔悄聲問我:「你跟那須玄海之間發生過甚麼嗎?怎麼我看著覺得你兩怪怪的?」
「有嗎?我今天是第一次和他說話,就是看不慣他的態度。」我悻悻道。
「他的甚麼態度?居然刺激到你了?你可記得小時候你甚麼時候流露過剛才那副表情?」
「甚麼表情?」我本不欲多談,語氣冷冷的。
「就是心裡不甘卻又非要妥協的表情啊!小時候有一次,二公主來我們家玩,秀姐讓我們多陪陪她,你就是那副表情。那時我還以為你吃醋了。」他像是逮到了偷雞的賊人般愉悅;每每談起小時候,他都是如此興奮。翔啊翔,你可知人不可能活在過去?
「可能吧?可能是真的吃醋了。」小孩子一般都不愛分享,「分享」本來就是一個需要學習的課題,也算是對現實的一種妥協。二公主是天之驕女,胡酒泉是父母的寶貝,撞到一起那有可能一見如故親密無間。
翔瞪著我,忽然安靜了下來;也沒有再追問那須玄海的事。
飛鴻社的門面是一所收集武器和武學典籍的會所,四方大廳裡有不少人聚集,交換秘笈,討論名劍,熱鬧非常。負責人媚娘年不過四十,一身俠女勁裝,娥娜綽約,風韻猶存。見到翔時立馬迎了上來:「哎喲,麓華公子,怎不提前通知你會過來呢?你之前看的那柄『百川劍』今天被借了去呢!」
她把我們四人引到庭園臨水小軒中,看這風光和園中的精心佈置,實在是名士論江山天下的好地方。
「沒事,事出突然,今天不為劍來。」翔把阿活帶了上來:「媚娘,我想引薦一人,能否先把他留下,看是否通過你們的測試?」
媚娘手掌拍在阿活肩上,默然半响,見阿活臉色凝重專注,看來媚娘是在測試他的底子。
「不錯,先留下,我帶他進行評估。他功底已足,若能通過銅人巷,便能直接替他配人家。公子可有屬意?」媚娘詢問翔,翔回頭看冬斛旭,後者似是沒想過會如此順利,眼光落到阿活身上:「阿活,你如何想?這是你的人生,你大可自己做主。」
「我⋯⋯我⋯⋯」阿活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我」了幾聲卻答不上話。
「沒關係的,」媚娘慈祥道:「慢慢想,想到自己屬意跟何樣的人當何種差事便告訴我。如果想不到也沒甚麼的,我們是做配對的,你若沒特定屬意,我便讓來挑的人決定。總之今天先留下,等會兒我帶你看看訓練。明天你若有信心,便去受測試,若沒信心,先去訓練廳也行。」
阿活該是第一次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到底是有點激動。他大著膽子問:「請問⋯⋯那個⋯⋯有何種差事呢?」
媚娘道:「一般來說,便是普通護衛,貼身護衛,暗衛之類;有些身世或性格比較特殊,很容易被挑去當死侍,替身,甚至是殺手的。」見阿活眉頭緊搐,她安慰道:「別擔心,又不是明天要把你賣出去。」
冬斛旭道:「有勞媚娘費心,這小子性情仁厚,他雖能吃苦,可是終究是我父親恩人之子,我自然希望他能尋個好的去處。」
「公子太客氣了,我自當替他留神。三位公子若有興趣,這幾天盡管來一觀這小子的情況。」
離開了飛鴻社,和冬斛旭分道後,我終於問了翔我憋了快兩個時辰的問題:「你說,冬斛公子為甚麼自己家不要阿活呢?阿活武功似是真的很好,不是冬斛公子在吹牛,果真跟他一樣的水平的話,自己去考科舉,怎麼卻送阿活去當護衛呢?他們的關係真奇怪。」
「為甚麼不自己留著用,我也不明白⋯⋯可這是人家的家事,我們也不好追問太多。剛才聽冬斛旭說,阿活是他家恩人之子,也許是不願他作為自己家的僕人般生活吧?阿活身體的缺憾成為了他在官場上的跟制。他功夫再好,也是不能投考科舉的。」
噢,原來如此⋯⋯無論何時何地,傷殘彷彿就是一種錯,連機會也被褫奪。想來,翔中午時阻止我追問阿活的身世也是怕我觸及別人的痛處吧?
見我沒有問題,翔摸摸我的頭道:「青羽,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你自己的路也是顛簸多難的,就別費神替別人嘆惜了。」
「你不也在為我嘆惜?」
「你不是別人。」他語氣鏗鏘,想一想,又軟化了:「快回去看看小慕吧,她可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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