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和遠表舅回府之時,我換上了一身素雅廣袖深衣,沒束髮挽髻,半披散了頭髮,隨意用髮繩子挽起,帶了小慕在崇禮廳候著。翔見我如此裝束,有點驚訝:「你向來見我父親都穿得正式,今夕怎麼這般⋯⋯慵懶?」
我故作輕鬆道:「不是說家宴嗎?便隨意一些。」
「榷弟,你真的沒受委屈吧?是羿遙欺負你喇?還是斐皞辰氣到你?」翔有點小心奕奕:「弄得你如此沒精打采的⋯⋯」
「翔,昨天晚上,你有輾轉反側嗎?有睡好嗎?」
「吓!?」
「你忘了?你自個兒說的,我跟大哥啥都不說,讓你猜啞謎,會讓你睡不著覺不是嗎?」我斂起嘻皮笑臉,凝重道:「我並沒有沒精打采,我是刻意穿上居家服的。大哥讓我交待的事情,是家事,我希望平寧公跟大哥也把它看成家事,成全我欲混進朝廷的心願⋯⋯」
「咱們的家事?」翔一頭霧水:「榷弟,我聽不懂。」
此時,廳外有人喊:「老爺,大少爺!」是他們回來了。
在舅公和遠表舅踏進門時,我雙手拱合下跪,行了大禮。翔又吃了一驚:「榷弟!」
「翔弟,讓他跪!你也不用避開,他的跪你也受得起。」遠表舅嚴肅道。
我拽了拽小慕的裙裾,小慕會意,與我一同行跪禮,同叩了三下。剛才我在房中和她交待過了,麓華府本是我娘的家人,算是她的家人。我要認祖了,從此我們不再是無依無靠。
「你們先起來,別跪了。遠,你也是的,明明你告訴我時如此興奮,你現在端著這副臭臉擺甚麼架子呢?」平寧公語氣鏗鏘中帶著疼惜,他肯定已經聽說了。
翔實在是忍不住了,他一向最會收集帝都中的資訊,卻顯然完全跟不上家中事情發展的進度:「誰能告訴我現在這是甚麼狀況呀!」
遠表舅拉開了翔,俯視著我:「你⋯⋯先起來吧。隔牆有耳,我們到千鶴園再說。翔,你跟我走,我先換件衣裳。」
我扶起小慕,跟著舅公走。翔還一臉擔心地看我,我做了個口型:「沒事的。」
片刻以後,我心靜無浪地等在千鶴園的書齋中,雖然房中只有我和小慕,我們卻一直面向中堂書桌方向跪著。舅公和遠表舅更衣而來,舅公坐到桌後,遠表舅和翔坐到兩旁椅子首席,同來的還有舅婆── 遠表舅的母親,坐在遠表舅下首。舅公換的是一身黑色暗雲紋長袍,左領口繡上的,是由八十一彎新月組合而成的一枚大彎月。這標記我認得,乃是新月西域麓華氏的家紋。
我再次拱手彎腰,把頭貼到地上。幾天前我還在自嘲,自己來到這個該也是動不動便要跪的世界以來,都沒怎麼跪過別人⋯⋯沒想到我今天,先拜太子,再拜家人。今天開始,我便要加入「動輒便跪」行列了吧。也對,要進朝廷,也該好好調整一下這心態了。
「甥孫女拜見舅公,向舅公請罪。」我伏得深深的,聲音微微抖索。
「甚麼!」一聲衝口而出的激動低喝,伴隨著椅子在石板地上拖行數吋刮出的聲音⋯⋯自然是翔⋯⋯他詫愕得站了起來。
「翔,坐下!一驚一乍的,像甚麼話!」舅公嚴厲斥了聲,旋即對我說:「說吧,青羽。仔細說。」
聽他喊我「青羽」,我輕顫慄一下;可他語氣中隱含急切,我心不無感慨。直了腰正了身,眼角瞧見翔瞠目咋舌,我實在不敢直視他。微低著頭,向著舅公凝重道出了我到星圖的目的:「十年前家逢巨變,父母姑姑,一宅子上下四十一口俱亡。我身中奇毒被乾爹所救,姑姑的女兒受傷失踪,多年來我和乾爹在七疊山中隱姓埋名。決意考科舉,為的是要徹查當年的事,也為解我身上之毒。萬幸上月赴帝都途中讓我尋到了小慕,可惜她當年傷在眼睛,不知能否治癒,我亦不放心讓她繼續孤身在外,便冒險把她帶在了身邊。」
這一番對話大概維持了小半個時辰,舅公和遠表舅一直問我一些細節,包括我中毒的情況,對我身體的影響,還問及乾爹的事,我和斐家的關係,和我找到小慕的過程。除了對乾爹的事情有所隱瞞,只說成是我父親在洛南一武教坊認識的好友,其他一切,包括其實母親是把我送到乾爹手中後自己跳進火場的,也包括小慕是在花樓長大的事,我都全盤托出。
沒敢說太多乾爹的事,與其說是怕他們去調查乾爹從不透露的身世,和不想他們因乾爹要我改扮成男孩子而生出反感和誤解,更大部分原因是因為我不願惹小慕傷心。她已知曉當年正是乾爹決定用了賭上她性命的方法救她,我實在拿不準若是她知道乾爹對姑姑的鍾情,會作何感想。或許終有一天她始終是要知道的,可是能拖一時我也想拖一拖⋯⋯換轉是我,若是我知道那位明明深愛我娘的人正是棄我不顧、任我是生是死聽天尤命、害我寄人籬下在煙花之地長大的人,我能冷靜理智地分析原因?我能不心懷怨恨?我不知。縱是姐妹,可我畢竟沒經歷過她的心路歷程,我不可能因為自己懂得乾爹的決定而奢望小慕也理解他。
「所以,飛狐鏢局一夜消失,根本不是意外,不是所謂江湖尋仇,更不是甚麼速龍鏢局因嫉恨而設計吞拼你們的產業。」舅公沉痛下了結論。
「我相信程家不會作這等卑劣之事,亦相信若是江湖案件,乾爹必會查出蛛絲馬跡。既沒有,我們只能往身世方面尋線索。舅公⋯⋯」我深深叩首:「我知道⋯⋯我所犯的乃欺君大罪⋯⋯可是甥孫求求你,定要替我隱瞞。甥孫多年所願,便是入朝翻案。」
「青羽⋯⋯」遠表舅聲音略乾澀,瘖啞開口:「這實在有點離譜⋯⋯你是女兒身,一旦被發現,卻如何是好?你想過沒有?」
「今天以前,我實在沒想過如何,大不了便一死。可是現在,卻又扯上了你們⋯⋯」
「胡塗。我麓華府是貪生怕死之輩嗎?我是說,你實在胡鬧!這麼大的事情,你這十年來就沒想過要和我們商量嗎!要是知道秀妹她們是被歹人所害,我們會袖手旁觀!?我便該早早逼著拉著翔一起學文習武,不要像這般懶散;我便該再努力一些,也許,就算不能早一科中舉人,也不至於連九品職位還未混到!這些年來我府在帝都衣食奢華,在朝得寵,安寢無憂,你卻告訴我原來表妹一家是含冤而去,你是在奇毒折磨和背負家仇之中成長的?你讓我們如何自處呢?」最後兩句,遠表舅近乎是低吼出來的。
我無言以對。說真的⋯⋯我實在沒有想過要找他們。家難之時剛好是酒泉換上我這靈魂的時候⋯⋯先不談我以伏茸榷的身份活著這十年來,在未重遇他們以前,到底有沒有想起過我還有麓華府這一家子親人⋯⋯光談脾性品格吧⋯⋯我自問在那個男女平等的社會中,在家中沒個男人可依賴下,在女校中成長了十多年,培養出的自然是有事自己扛的性格。記得乾爹前陣子還和我道歉,以為是他把我逼上這條路。焉知如果要我眼睜睜看別人為我的事奔波冒險而我卻坐享其成,我也是不願意的。
我一直跪著,跪得腿都麻了。最終還是翔急喊了出聲:「父親,讓榷弟⋯⋯讓⋯⋯青⋯⋯青羽和小慕起來吧?他也許是錯了,也許太肆意妄為了,也許有點膽大包天不顧後果了⋯⋯也許多年來杳無音訊害我們傷心,可是再傷心,有他難受嗎?他獨撐著不來找我們,他承擔的不多嗎?他都進帝都,還住我們府上了,都不說⋯⋯難道他的掙扎不是為了保存我們嗎!?這些年來,我們都猜想那根本不是意外,卻苦無證據⋯⋯現在青羽說,事情確是有可疑,這事若是抖了出來,我們也不會置身事外呀!無論青羽是不是以女子之身欺君犯上,其實也一樣會面對被追殺的危機啊!有分別嗎!?」
翔大概看不下去了,不忍我長跪,跑過來便要把我扶起。我還在哀求地看著舅公,不願起身。你推我撞間,翔一跺腳:「父親!你發句話,要不直接捅去今上或者索大人那裡,要不扮作不知情趕他出去,要不就幫他到底!」
舅公單手扶額揉著,眉頭攏得能夾死虴蛨了,最後他深嘆了口氣道:「這是遺傳的嗎?如此莽撞的性格,如此任性,天不怕地不怕的⋯⋯跟你外祖母和你娘一樣。唉⋯⋯」
我聽出了語氣的寬容,扭頭看遠表舅。他臉色仍舊帶著不忿和不忍,但淚光閃爍,如霜雪初霽。翔趁此機會半攙半摟著我起身,我手中本牽著小慕,她沒我的功夫底子,一站沒站穩,我只好承了她的重量托她起來。
翔在我耳邊喁喁輕語:「傻瓜,原來我第一天就差點把你認出來了。現在我終於知道你當時為何眼泛淚光,也明白那天當我說我在查秀姐的事的時候,你為何如此激動。為甚麼要一次一次地騙我呢?」
他說的是「我」,不是「我們」。我想,他是真的因為我的經歷而心痛。說到底,從小遠表舅便待青羽是後輩,可翔實在不一樣。翔和青羽,更像是玩伴,是兄妹。
「對不起⋯⋯」
「別,別說對不起。青羽,你辛苦了⋯⋯」
我心中一慟,想說句甚麼安慰他,眼淚卻簌簌而下。
遠表舅搖了搖頭:「別愣著,都坐下吧。我還有事問青羽。」
我把小慕推了給翔,讓他帶到旁邊坐,自己卻沒動:「遠表舅請問。」
「那白玉環是怎麼回事。」
我唯有把當天如何聽到他和舅公說的要拿白玉環去陪葬,如何盤算著能在淳于府偷龍轉鳳卻沒成功(當然我瞞了議事廳中被素行遞個正著那部分⋯⋯),如何發現了清容閣中的真品,想要用假的換掉,最終覺得這樣做仍算偷竊而換不下手⋯⋯出門卻被他撞個滿懷而悚然一驚⋯⋯
說著說著,我忽然就覺得事有蹊蹺:「話說⋯⋯表舅,你不是說要拿白玉環去淳于府的嗎?怎麼送去的變成了絲帕?」
遠表舅眼中忽然流露出恍然大悟而無可奈何的神情:「那本是一場戲!我和父親從未想過要真把玉環送去給羿遙的。原以為如果你真是青羽,聽到了這粧事必會去清容閣查看一番。你知不知,十四日夜晚我們派了多少暗衛在府上巡邏!當夜你沒來,竟然真的和斐皞辰徹夜詳談,我還差點以為我猜錯了。誰知你呀,竟沒想要在府內換,卻膽大得直接去淳于府換!果真如父親說的,莽撞!任性!」
所以,當夜韶衷聽到府中整夜有人潛行,竟是為了等我出現?所以,舅公和遠表舅那天在這書齋忽然表現出的寵溺,和翌日的異樣,是因為以為我是青羽而後被否定的失落?所以⋯⋯
我疑惑問:「所以說⋯⋯當天引我進千鶴園聽到你們的對話,是在試探我嗎?你們⋯⋯早就懷疑我是青羽?我到底那裡露出了破綻呢?」
「沒有,你一直沒露出破綻。連翔弟都被你騙到了,你還不相信自己?要是沒那信心,乾脆現在就放棄應考好了。」
欸⋯⋯到底他對我有沒有信心呢?剛才明明就是他說怕我被發現的好不好⋯⋯
「那是⋯⋯為何?」
「是斐皞辰!在翰文閣時,他不是喊了你一聲『青羽』嗎!?」
「吓!」我頓覺訝然⋯⋯「表舅,你好會裝⋯⋯」
當時韶衷喊的那一瞬,我幾乎是馬上轉頭向遠表舅方向看去的。那時完全看不出來他聽到了啊,他有詫異了嗎?他居然懷疑了!?
他訕訕而笑,後又擔憂搖頭:「你和斐皞辰的關係一直如此嗎?絲毫沒有男女之情?我覺得,還是保持一點距離的好,你自己不露餡,他卻露了。」
「韶衷於我,是兄長,是知己,我對他的感情我很清楚,實在不是男女之情。可是此刻要我刻意迴避,我覺得甚為不妥。我未向他坦白身世,他知道的是⋯⋯是我撒的一個謊而已。無故疏遠更顯得是欲蓋彌彰。這麼多年來,在人前他一直沒喚錯過的,只有那次,那次是因為⋯⋯因為⋯⋯」我差點就說了「情不自禁」,這話不能說,卻又不知哪個原因更貼切:「反正就那一次而已,以後不會了。」
稍頓須臾,覺得有些話還是必需說清楚:「倒是⋯⋯既然話已說到這份上,青羽也斗膽直說了。我叮囑過小慕,無論人前人後,他都只能叫我『哥哥』,我也只會叫他『吟心』。所以,今夜過後,也請你們繼續喚我『榷』,喚她『吟心』吧,免徒生枝節。實在很對不起,我的任性給你們添麻煩了。」
舅公點頭:「你一切放寬心。我們新月西域人本來就直率,隨性,你帶來再多的麻煩,終不及你外祖母那年不顧一切跟了姬翊來到臧疆。」
翔嗤道:「斐皞辰那小子!我一直就覺得他別有居心!他要真不知道你是女的,便是偏好那道!」
「翔!」我用眼神暗示小慕在旁呢,別說這斷袖甚麼的。我本身不反對同性戀愛,喜歡本來就是一種磁場吸引力,有時候實在無關乎性別的。我只是不願意小慕日後和韶衷和我一起時,總亂想著自己成了燈泡而感到不自在。
舅公顯然是誤會了我這聲嗔怪,臉上噙著一撇笑意,以一位看破世情的老人的曖昧語氣道:「看來斐皞辰在你心中地位實在不一般啊。」
我百口莫辯,心中無奈。我也想讓他別這般叫我呀!你看!錯喊一次就出事了!可他都叫這麼多年了,現在才一本正經地阻止不是反而惹他疑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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